### 天气之子
天气之子
作者:新海诚
#### 序章 听你说过的故事
三月下着雨的天空里,久久回荡着渡轮告知起航的汽笛声。
巨大的船体推开海水,沉重的震动从臀部传到全身。
我的船票是最接近船底的二等舱。到东京需要航行十个多小时,抵达时将是夜晚。此生我是第二次搭乘这艘渡轮前往东京。我站起来,走向通往露天甲板的梯子。
学校里流传着关于我的种种说法,诸如“据说那家伙有前科”“据说警方仍在追捕他”之类的,都源于两年半前在东京发生的事情。流言本身奈何不了我(我觉得会出现风言风语也是理所当然的),但那年夏天在东京经历过的事,我从未和岛上的人聊过。虽然提过只言片语,但真正重要的事情,我对父母、朋友或警方都没有说过。如今十八岁的我心怀着那年夏天发生的全部事情,再次前往东京。
这次是为了在那座城市住下来。
为了再次见到她。
一想到这些,胸腔就会发热,双颊缓缓发烫。为了吹海风,我加快步子爬上梯子。
来到露天甲板上,冷风夹着雨扑面而来。我使劲吸气,要把风都吸进去。风还很冷,但饱含春天的气息。我终于高中毕业了——那种感觉犹如迟来的通知,此刻才切实地传到心坎上。我把手肘搁在甲板的扶手上,眺望渐行渐远的海岛,转而又随着风望向天空。视野里飞舞着无数雨粒,直至远方。
就在那一瞬间,我猛地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又来了,我不禁紧闭双眼。我站在原地不动,雨水打在我的脸上,雨声一直在耳中回响。这两年半来,雨常常就在那里,就像无论如何屏息,心跳都不会消失一样;就像无论多么使劲地闭眼,眼睑里面都不可能一片漆黑一样;就像无论怎么使心平静,都无法获得片刻的沉默一样。
我缓缓地呼出气息,睁开眼睛。
雨。
如呼吸般翻腾着的黑色海面,将雨点无限吸纳。仿佛天空与大海共谋,淘气地推起海面。我害怕起来,从身体深处开始颤抖。几乎要撕裂开来,就要四分五裂了。我抓牢扶手,用鼻腔深呼吸,然后像往常一样想起了她,想起了她的大眼睛、灵动的表情、独特的说话声调和扎成两条辫子的长发。于是,我感觉轻松了。她在。东京有她在。只要她在,我就和这个世界紧紧地捆在一起。
“……所以,别哭,帆高。”
那个夜晚,她对我说。我们躲在池袋的酒店里。雨水打在天花板上方的声音,如同远远传来的鼓声。同一种洗发水的香气和她那仿佛能原谅一切的温柔声音,还有黑暗中她发着白光的肌肤,都太鲜明了。一种感觉忽然间向我袭来:此刻我还在那里。真实的我们仍待在那家酒店里,我不过是碰巧产生了既视感,想象未来的自己在搭乘渡轮而已。昨天的毕业典礼也好这艘渡轮也好都是错觉,真实的我此时仍在那家酒店的床上吧?然后一早醒来,雨停了,她仍在我的身边,世界也一如往常,一成不变的日常又会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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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笛尖厉鸣响。
不对,不是那样的。我确认了铁扶手的触感,确认了潮水的气味,确认了正消失于地平线上的岛影。不是那样的,此刻并不是那个晚上。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随着渡轮摇晃着的我,才是此刻真正的我。好好想一想,从头想起吧。我凝视着雨点,这样想着。和她重逢之前,得先理解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不,即使不能理解,好歹也要彻底想一想。
在我们身上发生了什么?我们选择了什么?而我往下要带什么话给她?
没错,或许一切都缘于那一天。
那是她第一次目睹到什么的日子。她告诉我那天发生的事情,那是一切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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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她的母亲已经昏迷好几个月了。
小小的病房里回响着种种声音:生命监视器有规律的电子声、呼吸器的启动声以及雨执拗地敲打着窗户的声音。在有人长久滞留的病房里,还有一种与外面截然不同的特有气味。
她坐在床边的圆凳子上,久久地紧握着母亲瘦骨嶙峋的手。她看着母亲的氧气面罩规律地变成浑浊的白色,盯着母亲紧闭向下的睫毛。不安几乎已经击倒她,她唯有祈祷母亲睁开眼睛。让救难英雄般的大风刮得更猛吧,将忧郁、担心、雨云、阴暗又沉重的东西通通刮走,让一家三口再笑着漫步在蓝天之下。
呼!她的头发轻轻地晃了一下。唰!耳边传来微弱的水声。
她抬起头,拉上了的窗帘微微摇晃。她的目光被窗外的天空吸引住。不知何时,阳光照射下来。雨仍然哗哗地下,但云层出现了小缝隙,一根细细的光柱从那里照射着地上的某处。她凝神望去,视野之内都是拥挤的建筑物,唯有一栋大楼的屋顶仿佛聚光灯下的演员,孤零零地身披光芒。
就像受到召唤似的,回过神来,她已经冲出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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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栋已经废弃的大楼。周围的建筑物都崭新耀眼,单单这栋大楼朽成了茶褐色,仿佛被时间遗弃了。大楼四周贴着好些生锈褪色的旧招牌,诸如“台球”呀“五金店”呀“鳗鱼”呀“麻将”呀,等等。隔着塑料伞仰头看去,阳光的确照射在这里的楼顶上。她察看了一下大楼旁边,那里有一个小停车场,一条锈迹斑斑的消防梯通向楼顶。
——简直就是光的水池。
她爬到梯子尽头,一时因眼前的景色看呆了。
楼顶正好是半个二十五米游泳池的大小,四周围有扶手。地面的瓷砖碎裂不堪,被一片绿色杂草覆盖了。最里面立着一座小小的鸟居,被繁茂的绿草环绕。从云间射来的光柱笔直地照耀着鸟居。在汇聚的阳光中,朱红色的鸟居和雨点一起熠熠生辉。在被雨水模糊的世界里,只有那里鲜艳夺目。
她踏上楼顶,慢慢地走向鸟居。夏季的杂草被雨水充分地滋润过,每踩一步都能感觉到轻柔的沙沙声和舒服的弹力。几栋白蒙蒙的大厦耸立在雨帘的另一边。四周传来小鸟的鸣啭声,附近应该有鸟巢吧?其间传来山手线电车那微弱的、遥远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她把雨伞放在地上,清凉的雨水抚着她柔滑的脸颊。鸟居后面有一座小小的石祠,四周开满了紫色小花。不知是谁放了两只盂兰盆节的精灵马,几乎被埋没了。这是用竹签扎着黄瓜和茄子做成的。她不由自主地合掌,然后强烈地祈求:停止下雨吧。她缓缓地闭上眼睛,一边祈求一边钻过鸟居。她祈求妈妈醒过来,一家人能一起漫步在蓝天下。
穿过鸟居,空气为之一变。
雨声一下子停了。
睁开眼后,她置身于蓝天上。
强风吹拂,她悬浮在高高的天空中。不对,她正冲破大风往下掉。周围回响着不曾听过的低沉风声。呼气即成白雾,在深藏青色中闪烁。可她没有恐惧,怀着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正醒着做梦。
俯视脚下,那里飘浮着好些积雨云,仿佛巨大的花椰菜,就像一座壮丽的空中森林,每一朵都有好几公里那么宽。
突然,她察觉到云朵的颜色变化了。云顶的大气交界处是一块平展如大平原的地方,从那里开始一点一点地冒出绿色。她看呆了。
那就像一片大草原。在从地上绝对看不见的云端上,绿色在喧哗,出现了又消失。仔细一看,周围有生物般的微细东西在聚集。
“是……鱼?”
那群东西从容不迫地游动着,画了一个旋涡状的几何图形,看起来就像一群鱼。她一边往下掉,一边盯着看。无数鱼儿在云上的平原里游动着。
突然,她的指尖触碰到什么东西。她吃惊地看向手,果然是鱼。身体透明的小鱼们像有重量的风一样,挤过手指和头发的间隙。摆动着长鱼鳍的鱼,水母般圆圆的鱼,还有像青鳉那样细小的鱼,种种形态的鱼透着阳光,像棱镜似的闪耀着。一不留神,她便被空中的鱼包围了。
天空的蓝、云朵的白、喧闹的绿和七色闪耀的鱼儿——她所在的是一个奇妙美丽的空中世界,她从未听说过,也从未想象过。不久,覆盖在她脚下的雨云像要松开一般散去,眼下呈现出一望无际的东京市区。一栋栋高楼、一辆辆汽车和一块块玻璃窗沐浴着阳光,自豪地闪耀着。在被雨水冲刷一新的街头,她乘风而来,缓缓降落。渐渐地,不可思议的整体感充满全身。她觉得自己是这世界的一部分,感觉先于语言使她直接领悟到这一点。她是风、是水,是蓝、是白,是心、是愿望。奇妙的幸福感和悲伤扩散到全身,然后意识仿佛深深地钻进被窝里一样,慢慢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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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看见的景色也许全是一场梦……”她曾这样对我说。
不过,那不是梦境。我们现在已经明白了,在那之后还一起见证同样的景色,见证谁也不知晓的空中世界。
那年夏天,我是和她一起度过的。
在东京的天空上,我们决定性地改变了世界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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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出岛的少年
在网上问问看吧。
我在手机上点开雅虎智囊,留意了一下周围后输入问题:
> 我是高中一年级的一名男生,正在东京都内寻找合算的兼职。有没有不需要学生证也能打工的地方?
嗯,这样就行了吧。在荒乱的网络空间里,总觉得会遭遇言论攻击。不过,搜索得到的信息有限,我又没有其他可以依靠的人。正当我要点击“提交”时,船上广播开始了。
“请注意,海上很快将出现大暴雨。为了保证安全,甲板上的乘客请返回船舱。重复一遍。请注意,海上很快将……”
“太好啦!”我小声喊道。也许此刻我可以独占甲板了。一来,二等舱坐得屁股痛,我已经待腻了;二来,在其他乘客回来之前,我可以跑到甲板上欣赏下雨的瞬间。我把智能手机往牛仔裤兜里一塞,跑向梯子。
这艘开往东京的渡轮有五层。我待着的二等舱船票便宜,相应的就处于最底层,不但发动机的声音吵得厉害,而且是铺榻榻米的大通铺房间。我用余光斜视舒适的一等舱,爬了两层舱内楼梯,出到位于船外壁的通道,正好遇上甲板上的人纷纷返回。
“说是又要下雨呢。”
“好不容易才放晴了。”
“近几年夏天老是下雨,真受不了。”
“岛上也一直刮台风啊。”
大家都满腹牢骚。我一边低头说着“不好意思”,一边逆着人流挤过狭窄的通道。
登上最后一段梯子后,我来到露天甲板上,强风抽打着我的脸。这里已经别无他人,宽阔的甲板在阳光下明晃晃的。甲板正中央立着一根白色竿子,就像指向天空的箭头。我走在没有人的甲板上,心扑通扑通直跳。仰望天空,眼看着灰色的云就要占满蓝天。啪嗒!雨粒落在我的额头上。
“……下啦!”
我不禁喊道。我看见无数雨粒一齐从空中落下来,紧接着大粒的雨倾盆而下,伴随着哗哗声。刚才还阳光普照的世界,眨眼间就被涂抹成单色的水墨画。
“厉害!”
我的叫喊消失在哗哗的雨水声中,连自己的耳朵都听不到。我越发兴奋了。头发和衣服都湿了,连肺里都充满湿气。我不禁跑了起来,像要用头部顶球一样,尽可能地向空中跃起。我摊开双手,试着骨碌骨碌转圈,像要形成旋涡一样。我张大嘴巴喝下雨水。我到处乱跑,竭尽全力把迄今为止封闭在心中的话大喊出来。这些话都被雨水冲走了,谁也看不见,谁也听不到。胸口涌起一股热流。悄悄出岛后过了半天,我终于全身心解放了。我仰望着雨水,心怦怦直跳。
——那时在我头顶上方的与其说是雨,毋宁说是大量的水。
我怀疑自己的眼睛。多得像倾倒了一个大泳池的水由空中落下,简直就像一条盘起的龙。刚这么一想,伴随着一声猛烈撞击,我便倒在了甲板上。我仿佛置身于瀑布之下,后背被重重的水不停地冲击着。渡轮咆哮着,大幅度地摇晃起来。我心想不好,身体却已经从甲板上滑落。渡轮越发倾斜。我一边下滑一边伸出手,想抓住什么东西,却一无所获。我心想坏了,要掉进海里了。就在那一瞬间,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腕。身体停住了。倾斜的渡轮慢慢地恢复原状。
“啊……”我恢复了意识,“感谢您……”
简直就像动作电影一样,发生在千钧一发之际。我抬头看看手腕前方的人。那是一个中年男子,瘦瘦高高的,留着邋遢的胡子。男子微微一笑,放开我的手。太阳重新露面,照得他的红衬衫鲜艳夺目。他若无其事地用轻松的口吻呢喃道:
“好大雨啊。”
雨的确太大了。我头一次遭遇这么大的雨。好几道光柱从云层之间照射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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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过这首古典乐曲,好像是某款复古游戏的背景音乐。游戏内容是操纵企鹅在冰上滑动抓鱼。对了,冰面上时不时会出现一个洞,里面会冒出海豹或者海狗来阻挠企鹅。如果跳跃的时机不对,企鹅就会栽倒。
“嗯,这个很好吃啊。”
我抬起头,坐在桌子对面的中年男子正开心地吃着南蛮炸鸡套餐。他穿着花哨的修身红衬衫,瘦削的脸上长着一双单眼皮小眼睛,眼袋松弛。不讲究的邋遢胡子和随意剪的发型完全是自由职业者的风格,感觉像是来自东京的成年人(略有冒犯)。男子往大嘴里塞满饭菜,还吸溜着猪肉酱汤,用一次性筷子夹着鸡肉。厚厚的肉块上浇了很多塔塔酱,吸引了我的目光。
“这位少年,你真的不吃一点啊?”
“是的,我肚子不饿。”
我强作笑脸地回答,那一瞬间肚子咕咕地响了。我不禁脸红。
“呵呵,真不好意思,让你请客。”男子完全没有介意的意思,一下子把肉塞进嘴里。
我们在渡轮的餐厅里相对而坐,只有红衬衫男子吃着豪华午餐,我则集中思绪听着餐厅的背景音乐,为了在饿肚子时转移注意力。我提出请客来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可他也不必非点餐厅里最贵的食物(一千二百日元)不可啊,我在心里头直犯嘀咕。这种时候成年人也该有分寸吧。我自定的伙食费用是一天最多五百日元,可第一天就出现了大赤字……尽管满腹牢骚,我还是以礼相待。
“怎么会不好意思呀!您可是在危急时刻救了我……”
“真的呢。”红衬衫借势说道,用一次性筷子指向我,“你刚才好危险啊……噢。”
红衬衫凝视空中,皱眉思考着什么,然后慢慢又露出满面笑容。
“我呀,还是头一次成了别人的救命恩人呢!”
“……哦。”
不妙的预感。
“说起来,这里应该有啤酒吧?”
“我去买吧……”
我站起来,彻底死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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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嘎——”黑尾鸥一齐鸣叫起来。
海鸟欢快地飞来飞去,近得几乎触手可及。我节制地啃着能量棒当晚饭,站在渡轮的通道甲板上呆呆地眺望着海鸟。
“居然被一个大人勒索了……”
那罐生啤竟然要花九百八十日元。我只想说饶了我吧,贵得超乎想象了。出家门的第一天,我就被一个陌生大叔花掉了四天的伙食费。我痛切地念叨着,东京好可怕啊。我吃完后把食品袋子塞进裤兜,顺手取出手机。我再次点开雅虎智囊,提交了刚才的问题。无论如何我都要打工,寻求最佳答案。
啪嗒!雨粒打湿了手机屏幕。我抬头看,雨再次哗哗地下起来。隔着雨帘能看到华灯初上的东京夜景。彩色射灯下的彩虹大桥像游戏片头的标题般慢慢拉近。那一瞬间,对陌生大叔的烦躁也好,对钱的担心也罢,全部从我的心头消失了。终于来了,我兴奋得发抖。我终于来了。从今晚开始,我要在那道光照射下的城市生活了。我对今后在这座城市里将发生的一切都感兴趣,心自顾自地怦怦直跳。
“少年,你在这里啊。”
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突然传来,我的亢奋情绪就像漏气似的萎靡了。我一回头,就看到红衬衫正走出通道。他疲倦地摇晃着脑袋,看着城市夜景说:“终于到啦。”
“你呀,是岛上的孩子吧?来东京干什么?”
他站在我的身旁问道。我吓了一跳,用事先准备好的说法来应付他:
“我来亲戚家玩。”
“在工作日过来?你……不上学吗?”
“哦,这个……这个嘛……我们学校提早放暑假……”
“哦……”
他为什么要笑嘻嘻的?红衬衫像碰上了珍稀昆虫似的,毫不客气地打量着我的脸。我逃避般移开了视线。
“嗯,要是在东京有什么为难的……”他说着递过来一张名片,我条件反射地接了,“随时联系我,别客气。”
我看着名片上的那行字——“K&A策划有限公司CEO须贺圭介”,在心里头应了一声:才不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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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几天里,我不知有多少次嘟哝着“东京好可怕”,多少次听到别人不耐烦地咂嘴,多少次直冒冷汗,又有多少次窘得脸红。
城市都是巨大的、复杂的、难懂的、冷酷的。我在车站里迷了路,搭错车,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撞到人,问路得不到答复,没有主动搭话也会被人劝这劝那,害怕进便利店以外的所有店铺……看见穿校服的小学生独自搭电车换乘时我大感意外,每次都觉得相形见绌,想哭出来。为了找兼职好不容易赶到新宿(感觉东京的中心就是新宿),却遇上雷阵暴雨,淋成了落汤鸡。我想洗个澡,便鼓起勇气进了一家漫画网吧。店员感到不快,让我别弄湿地板。不过,我决定先住在这里。在散发着馊味的单间里,我用电脑上网搜索了一下“打工”,以“不需要身份证”为条件的招聘为零。在雅虎智囊里请求解答后,回答的几乎都是“别小看打工”“是离家出走吗(笑)”“这是违反劳动法的(去死吧)”之类的。我在一片批评声中找到“风俗店的男服务员不需要身份证”这条信息,通过努力检索,与几家风俗店预约了面试。实际面试时,恶狠狠的年轻男子却对我恶言相向:“没有身份证就雇不了你,你在小瞧我们店吗?”我只好哭丧着脸逃回来,害怕得眼泪真的出来了。
就这样,转眼间就过去五天了。
不行。这样下去不行。在漫画网吧的狭窄单间里,我看着用作家用账本的笔记本。在这里过夜一晚要两千日元,加上交通费呀伙食费之类的,出岛以来我已经花去两万多日元。我在一周前还浅薄地以为离家出走有五万日元是花不完的大款,如今真是生自己的气。
“好,决定了!”我嘴上说着,合上了笔记本。背水一战!我开始收拾东西往背包里塞,决定和这家漫画网吧说拜拜。必须节约。在找到工作之前,我不能住宿。现在是夏天,两三天的话在外头应该也能睡。我趁决心已定,快步走出网吧。“局部暴雨发生的次数……”身后的壁挂式电视事不关己似的说道,“今年已经大幅超过有观测记录以来创下新纪录的去年,预计到七月份会更频繁地发生。外出时,除了山区和海边,市区范围也应充分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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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找躲雨处,找一个能应付一晚的地方。然而,公园凉亭或者高架桥下这样的地方必有人先占了。我背着装了全副身家的沉重背包,外披一件雨衣,在街上转悠了两个多小时。能长时间舒服待着的百货商店、书店和CD店,一过晚上九点就都关门了。在车站区域或家电卖场靠着墙壁坐下来,马上就有保安员过来问话。因此,我只能在街上找地方,但就是找不到。虽说如此,但离车站太远又有些不安,我便在同个地方来回转悠,已经从装饰花哨的歌舞伎町大门下穿过四回。人走累了,腿也麻了。雨衣里因出汗变得闷热,很不舒服。无奈肚子也饿了。
“喂,问你一下好吗?”
突然,我的肩膀被拍了一下,一回头就看到一位警官。
“你在这一带晃荡好一会儿了吧?”
“我……”
“这个时间你在干什么?是高中生吗?”
我脸色苍白。
“等等,你等一下!”
身后传来怒吼声。我想都没想就冲了出去。我头也不回,拼命往人多的地方奔跑。每次撞到人,都会飞来一声骂:“好疼啊!”“搞什么呀!”“你小子别跑!”我从巨大的电影院旁边冲过去,几乎是本能地跑向路灯少的地方。渐渐地,人声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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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啷!听见空罐头轻轻滚动的声音后,蹲着的我抬起头。
昏暗之中,一对绿色的圆眼睛在闪烁,是一只毛发寒碜的干瘦小猫。那里是一栋屋檐低矮的长屋式大楼,离大马路稍远,并排着好几家已熄灯的餐馆。每个入口都没有大门,我就在其中一家狭窄的门口坐了下来,不知不觉间打起盹来。
“猫,过来。”
我小声说,听到它回了一声沙哑的猫叫。总觉得许久没有和人好好说过话了,仅此就觉得鼻头发酸。我从兜里掏出最后的能量棒,掰了一半递给小猫。小猫用鼻尖来拱,确认气味。我放在地上后,它像表示感谢似的注视了我一下,然后嘎吱嘎吱地吃起来。这是一只全身漆黑的猫,就像从黑夜里冒出来的,只有鼻子周围和脚尖是白的,就像戴着面罩、穿着袜子一样。我看着小猫,把剩下的能量棒塞进嘴里,慢慢地嚼。
“东京好可怕啊。”
小猫专心吃东西,没有回应。
“不过呢,我不想回去……绝对不想。”
我说着,再次把头埋在两膝之间。耳朵听到混杂的声音:小猫轻轻的咬嚼声、雨水打在柏油路面上的声音和远处急救车的鸣笛声。不停走路给脚带来的痛楚,终于缓解下来。我又进入浅眠之中。
——哇,有人!嘿,真的有人!这个小孩怎么回事?睡着了?
我在做梦……不对,我的面前有人……
“你啊!”
头顶上传来一声吼,我像要弹起来似的睁开了眼睛。一名染金发、戴耳钉的西服男子用冷漠的目光俯视着我。原本昏暗的门口不知何时亮起了辉煌的灯光,两名穿着大露肩、大露背服装的女子站在男子身旁。小猫已经不在了。
“你有何贵干啊?”
“不……不好意思!”
我慌忙站起来,低下头要从男子的腋下穿过,却突然失去平衡。他用脚尖踢了我的脚踝。我猛地伸手去抓自动售货机那里的垃圾桶,却连着一起倒在雨中的柏油路上。垃圾桶的桶盖摔开来,空罐发出响亮的声音,滚到马路上。
“喂,你没事吧?”
一名女子说道。
“没事啦。”金发耳钉男拥着那名女子的肩,“接着刚才的话说吧。我的这家店绝对赚得多,我们进里头谈一下?”
他说着,眼角都不瞄我一眼,推着两名女子往前走,消失在建筑物里面。
“怎么回事啊,真挡路!”
我坐在路上,一对情侣愤然嘟哝着,踢着空罐从我的身旁走过。
“不好意思……”
我慌忙把垃圾桶放回原处,趴在湿漉漉的地上拼命捡散落的空罐。垃圾里不仅仅有空罐,还混杂着便当盒和厨余垃圾。走过的人都不掩饰自己的不满。我真想早一刻离开那里,不过得尽快收拾好垃圾才行。我直接用手去抓潮湿瘫软的炸鸡和吃剩的饭团。止不住的泪水混杂着雨水,顺着脸颊淌下来。
垃圾里有一个怪沉的纸袋,和硬皮书一般大小,用胶带捆扎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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嚓!
我扯下布胶带,潮湿的纸袋破开来,里面的东西掉在地上。沉重的金属声在店内响起,我慌忙伸手到脚边。
“咦?”
那东西看起来像一把枪。我慌忙抓起它塞进背包里。手上留下了不祥的寒意。我回头张望四周。
这里是一家深夜营业的麦当劳,夹在私营铁路和弹子机店之间,距离我住的漫画网吧也近。我来过好几次,是我熟悉的地方。已经过了末班车的时间,店里顾客稀稀拉拉,几乎所有人都默默地看着手机,只有两名女子还在说话。“只有我很快喜欢上了……至于那个人嘛,对我的消息基本是只读不回……”我隐约听见她们之间的对话,还挺郑重其事的。没有人看向我这边。
我松了一口气。
“果然是玩具吧。”我像在说给自己听。
收拾好空罐之后,我在公共洗手间仔细地洗了手,想起这个地方后就过来了。虽然一杯浓汤熬不到早上,但好歹在恢复四处走动的力气之前,希望有个安心的地方待着。
我重振精神,将身体靠在椅子上。摸索了一下牛仔裤兜后,我将一张皱巴巴的纸片搁在桌上。
“K&A策划有限公司CEO须贺圭介”——
是搭渡轮时红衬衫给的名片,上面有一行小字写着住址:东京都新宿区山吹町。新宿区?我试着在谷歌地图里输入这个地址。从这里过去的话,搭东京都巴士要花二十一分钟,没想到还挺近。
我用双手握着装浓汤的纸杯,小心地喝下最后一口。窗外,巨大的街头电视屏被雨水打湿,发着光。歌舞伎町的喧哗声从窗户对面隐约传来,就像从耳机里漏出的声音。我在想,如果我找上门去,可能会发生什么呢?所谓的CEO就是社长吧?他会介绍工作给我?可一个让高中生请客的人开的不会是什么正经公司吧。慢着,既然他是社长,应该很有钱吧?当时吃掉了两千一百八十日元!直到现在,我还很生气。是我请社长吃了饭吧,即便南蛮炸鸡套餐作为回礼不得不请,可九百八十日元的啤酒就不合适了吧?应该和他说清楚,然后要回这部分钱吧?虽然没面子,但也算丢卒保车吧。如果知道了我的窘况,他二话不说就会还钱吧?
不过……我趴在桌子上。
那也太惨了吧?人家救了我是事实,啤酒也是我主动提出付钱的。我来东京就只会做这样耍赖的事情吗?没有钱,没有住所,没有目的,还饥肠辘辘,我究竟在这里做什么?我是带着什么样的期待来东京的?
那一天,我拼命蹬着自行车的踏板,就像要压住挨揍的痛楚一样。记得那天岛上也下着雨,天空流动着厚厚的雨云,不过从云隙间射出几道光柱。我在追那几道光。我希望追上去,进入这几道光之中,所以沿着海边道路拼命蹬自行车。追上了!就在我这样想的瞬间,脚下已是海边悬崖,光柱移到了海的另一边。
总有一天,我要去到光柱里面。那时,我下了决心。
不知从何处吹来微弱的风,轻轻地拂动着头发。
这不是空调的风,是真正的风,就像从遥远的天空带来了青草的味道。可在这种地方……我从桌上抬起头来。
眼前放着一个巨无霸盒子。
我吃惊地回头看去。
一名少女站在那里,身穿麦当劳工作服,深蓝色衬衣配黑色围裙,梳着辫子,小小的脑袋上戴着灰色鸭舌帽。她应该和我差不多年龄,一双大大的黑眼睛生气似的俯视着我。
“嗯,那个……”我想说自己并没有点餐。
“送你的,要保密啊。”仿佛带着小花芬芳的轻细声音说道。
“啊,为什么……”
“你连续三天吃那个当晚餐可不行。”
少女看着我的浓汤,责备似的说道,然后小跑着走了。
“喂,等一下……”我想说点什么,但她一下子转过身来,似乎想温柔地封住我的嘴。闭紧的双唇突然一咧,笑了一下。那一瞬间,我感觉就像云间射出的阳光给风景都上了颜色。少女没说话,再次转身,快速地跑下楼梯。
“……”
足足有十秒钟,我愣住了。回过神来,巨无霸盒子像一件特别的礼物般孤零零地放在桌面上。我打开盒子,传来一股肉香,眼前是厚厚鼓鼓的圆面包,拿在手上很有分量,牛肉饼中间挤着鲜亮的奶酪和生菜。
在我十六年的人生中,这毫无疑问是最美味的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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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厌,已经到站了!哎,下次什么时候能见面?”
“嗯,后天怎么样?虽然那天还要练习,但下午没事。”
“太好啦!我在美食点评网站上找到一家咖啡店,正想去试试看。我去预约吧!”
正午稍过,我在东京都巴士上摇晃着,从刚才起就听着甜蜜的对话。那是从身后座位上传来的,我也不好回头看,就望着车窗。看着水滴画出复杂的图案向后流去,我特别佩服情侣能真的像这样对话。在这之前,我差点忘了还有美食软件这种东西,没想到大城市里的人真的会关注美食点评网站,连咖啡店也是预约后才去的。我把目光移到手机上,代表当前位置的蓝色圆点正慢慢地接近目的地那个立着红旗的图标。抵达那里还要十分钟,我不由得紧张起来。
叮咚一声电子音响起,驾驶座旁边的显示屏显示“停车”,传来一个欢快的声音:“再见啦,凪!”我很惊讶,下车的竟是一个留着短发的女孩,背着一个有“交通安全”字样的双肩书包,还是一个小学生!咦,真的吗?毕竟是不同凡响的东京啊。小学生也会看美食点评网站吗?
“嗨,太好了!”仿佛换替补上场似的,这回上车的是一个读小学的长发女生,“凪,我就觉得会遇上你!”
她一边说一边高兴地跑向后排座,我的目光也不由得追随着她。
“咦!”
跷腿坐在后排的是一个穿短裤的小男生,充其量也就十岁。“嘿,加奈。”他优雅地对跑过来的女生招手,面带笑容,熟练地接过她的双肩书包。这是一个颇具王子风范的男孩,留着清爽的短发,长着一双细长的眼睛,脸庞幼稚却十分端正。说不定每个站都有女孩等着他?巴士启动了,我好不容易收回视线,身后传来情侣的私语。
“哎呀,加奈,你烫头发了?”
“咦,你看出来了?嗯,稍微烫卷了一下。今天谁也没发现,不愧是凪!哎,怎么样,适合我吗?”
“适合,适合!太可爱啦。挺成熟的,像初中生。”
女生发出快乐的笑声,连我都觉得难为情了。我受不了了,还是小学生就脚踏两条船,而且女孩主动在美食点评网站上预定了咖啡店!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文化资本”吧——该有的,生来就有了。
东京还真是不得了!我嘟哝着,在目的地那一站下了车,撑开雨伞,一边瞅着谷歌地图一边走在颇具老街气息的商店街上。按照谷歌地图所说向右一拐,街区的氛围便为之一变。斜坡上并排着好几家小型印刷公司,雨水中飘来淡淡的油墨味。
“……是这里吗?”
名片上的地址是一栋像旧店铺的小建筑物,挂着昭和风格的布棚式招牌,上面的“快餐店”字样已经模糊。我再次对照着确认地址。地址是对的。仔细一看,布棚上的店名到处用胶带遮住了。布棚本身也好文字也好胶带也好,都磨损了,所以乍看之下没发现,其实这里已经不是快餐店了。路边的栅栏上绑着一块生锈的金属牌,上面写着“K&A策划有限公司”,公司名旁边画了一个向下的箭头。我看看脚下,那里接近地下,窄小的水泥台阶下方有一扇门。
看来这里还真是一家公司。那怎么办?我一时不知所措。总觉得很可疑,而且钱肯定免谈。还是什么CEO呢!无奈没有其他可指望的了。我做好心理准备,收好雨伞,走下不到一米宽的台阶。
叮咚。
我按了门铃,但毫无动静。
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又按了按门铃。没有声音。门铃是坏的吧?我试着敲门,却没有反应,又试着拧门把手,门轻易就开了。
“打扰啦,我是来过电话的森岛!”
我窥探室内。几个小时前拨打名片上的号码时,是红衬衫本人说“你现在过来吧,我等你”的。我胆战心惊地进了门。一进门就是一张小小的吧台,但周围杂乱地堆着书籍、文件和纸箱之类的东西,四处散落着酒瓶子呀外卖传单呀西服之类的,不像是店铺、住处或办公室。房间整体充满了不拘小节的氛围。
“须贺先生,您在吗?”
往前走一点,看得见用串珠帘子隔开的房间里有一张沙发,一个鼓鼓的东西裹着毛毯。
“须贺先生?”
一双白皙的长腿从沙发上露出来。走近一看,脚趾甲涂成了醒目的浅蓝色,脚上还穿着高跟硬底凉鞋。看脸,是一位年轻女子。飘逸的长发遮住了脸,听得见她轻轻的鼻息。
“须贺……先生?”
我当然知道她不是须贺先生,但还是无法把视线从她的身上挪开。她穿着很短的牛仔短裤。透过发隙可以看到她的睫毛,就像漫画人物的那么长。紫色吊带衫里的胸部因呼吸而上下轻轻摇晃。我慢慢地蹲下来,于是她的胸部就在齐眼的高度。
“不,做人不能这样……”
几乎在我回过神移开视线的同时,头顶传来一个声音:
“啊,早上好。”
“唔哇哇哇!”
我不由得惊叫着站起来。不知何时,女子睁开了双眼。
“我……我……不好意思!”
“哦,我听小圭说啦。”她坐起身来,满不在乎地说,“他说要来一位新助理。”
“咦?不,我还……”
“你好啊,我叫夏美。啊,我终于能从杂务里解放出来啦!”
她说着,开心地伸了一个懒腰。我再看她,真是美极了,白皙修长,细嫩光滑,匀称舒展,光彩照人,简直就像影视作品里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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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少年啊……”自称夏美的女子背着身说道。
吧台里头有一间约十八平方米大小的起居室,那里似乎就是这家公司的办公场所。夏美小姐在小厨房里准备饮料,我则坐在椅子上,从刚才起一直望着她的肩胛骨。
“咦?”
“我说啊……”
“嗯……”
“刚才看到胸部了吧?”
“我没看到!”
我不禁尖声喊道。夏美小姐开心地哼着歌,在我的面前放了一杯冰咖啡。
“少年,你叫什么名字?”夏美小姐在我的对面坐下,用轻快的声音问道。
“我叫森岛帆高。”
“帆高?”
“嗯,写成‘帆船’的‘帆’, ‘高处’的‘高’……”
“哦,名字很棒啊。”
我有点吓了一跳。被人家称赞,好像还是人生头一次。
“夏美小姐,你是这家事务所的人吗?”
“哦,你问我和小圭的关系吗?”
我想起来了,须贺先生的名字好像是圭介。
“嗯,对呀。”
“真好笑!”
咦,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夏美小姐笑了好一会儿后,突然眯起眼睛。睫毛在她的眼角处投下阴影,她抬眼看着我的眼睛。
“就是你想的那样。”
“咦!”
她竖起尾指,说话很妩媚。我呆呆地望着她。
莫非是……苦涩的冰咖啡不由得从我的嘴角淌下。我头一次看到所谓的情人……
这时传来门打开的声响。一个悠闲的声音传来:“来了啊。”
我一回头,见红衬衫——须贺先生提着一个塑料袋,吧嗒吧嗒地走了过来。
“好些天没见啦,少年。咦,你瘦了一点吧?”
他说着,向我扔来一个罐子。我接住一看,是一罐啤酒。我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夏美小姐迅速从我的手上拿过去,说道:
“喂,你该不会又去玩弹子机了吧?”
她扯开拉环,须贺先生几乎在同时打开了罐装啤酒。二人理所当然地大口喝起来。怎么回事?这些人竟然在大白天就喝起来了。
“那么少年,你在找工作吧?”
须贺先生一屁股坐在桌旁的矮沙发上,很开心地看着我。他从堆积在沙发下的杂志里抽出一本,向我挥了挥。
“本公司眼下的工作是这个,为一本有历史的权威杂志撰稿!”
那本杂志的标题是《姆》,封面上画着金字塔、行星和骇人的巨眼。我照吩咐翻了翻杂志,都是“终于成功接触!来自二〇六二年的未来人”“全方位特集:特大雷阵雨原来是气象武器!”“揭秘国家机密:护卫东京的大量人柱”之类的版面,莫名其妙地以五十倍认真的态度论证着网上的搞笑报道。
“接下来的工作是都市传说。”
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感觉须贺先生是半开玩笑说的。
“总之,就是见面采访别人的目击经过和亲身体验,写成报道就行了。”
“哦……”
“很简单吧?”
“哦……咦,莫非是……由我来写?”
“类型不限,什么都可以啦。神隐啊预言啊秘密组织的人口生意啊,你们这些小家伙都喜欢看这样的吧?”
须贺先生说完,掏出手机。他的记事栏里有一长串内容:“天上掉下鱼”“德川家与假想通货”“特朗普是AI”“火星地表上有CD”“用手机激活查克拉”“通往内在世界的电梯”……
“像这种日常生活的题材怎么样?”他指着清单上的一处,“网上流传的‘百分之百的晴天女子’。”
“晴……晴天女子?”
“没错,我就是晴天女子!”
夏美小姐活泼地招手,须贺先生无视了她。
“这阵子雨下得没完没了,电视上说创下了连续降雨天数的新纪录,所以有这个需求,对吧?”
我正迟疑着不知该怎么回答,须贺先生便吃惊地说:“你这个人怎么没有一点自主意识呀。”
“正好下午约了采访,赶巧了,你去听一下吧。”
“咦,我吗?现在就去?”
夏美小姐双手一拍,爽朗地说道:“新手体验嘛!”
须贺先生纠正道:“是实习生啦。”
“少年,挺好玩的呀。我会陪你一起去!”
“不不,等一下……突然让我做那个,我真的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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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啦,晴天女子真的存在。”
采访对象态度明朗地说,在她看来就没有其他可能性了。
“果然是这样!”
夏美小姐向前探出身子,爽朗地说。坐在眼前的是一个留着河童头的小个子女人,说不准年轻与否。她全身披挂着色彩丰富的大件饰物,就像河童那样。
“还有呢,雨天女子也是真实存在的。晴天女子是稻荷系的自然灵附体,雨天女子则是龙神系的自然灵附体。”
“哦……咦?”
我忽然混乱了:这是在说什么呢?感觉旁边的夏美小姐越发亢奋了。说起来,这里是一栋杂居大楼里的占卜馆,所以这个人并不是晴天女子,而是职业占卜师。只听她流利地说下去,就像在念一张看不见的纸一样:
“龙神系的人,首先具有喝大量饮料的特征。既然是龙,无意识之中就要找水。”
饮料?
“龙神系很要强,有竞争意识,但生性草率,十分随性。”
性格?总觉得她说的与我们的采访意图不符。我正要插话时,一旁的夏美小姐十分认真地开口:“哎呀,这说的不就是我吗……”
我不禁看向她的脸。
“而稻荷系的人非常勤奋,在生意上也容易成功。相对地,他们意志不够坚定,不大适合当领导。不知何故,稻荷系的人多是俊男美女。”
“那说的就是我呀!”
夏美小姐惊呼,就像解开了难题的小孩子。
“现在天之气失去平衡,所以容易诞生晴天女子和雨天女子,这就是盖亚的恒常性。”
“原来如此!”
“可如果不注意……”占卜师突然压低声音,探出身子来回望着我们,“做出了左右自然的行为,肯定伴随着重大的代价。姑娘,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不明白。”夏美小姐说着,咽下一口唾液。占卜师的声音又压低八度。
“据说天候系的力量使用过度的话,会遇上神隐之类的事故!就会与盖亚合而为一。因此,晴天女子或雨天女子的借钱频率、破产人数和失踪人数都特别高!”
“这可……”夏美小姐皱起眉头,“我会小心的!”
离开时,她向占卜师买了一本《打开人生金运的开运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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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
我没有叹息,而是取下耳机抬起头来,不再看着苹果电脑的屏幕。须贺先生站在事务所日光灯的背光处俯视着我。
“那个占卜师说话就像电脑合成声,说了一大通如轻小说设定那般的话,什么用力过度就会消失之类的。”
我正以笔记和录音为素材,撰写采访占卜师的稿子。
“又说了一堆什么系吧?”须贺先生笑嘻嘻地说道。我生气了,这个人居然明知故问。
“天气和什么龙神系呀稻荷系呀盖亚呀性格呀俊男美女呀,根本没有一点关系吧?只是锋线和气压变化的自然现象吧?晴天女子和雨天女子什么的,都是一种有失偏颇的感觉认知,根本不存在!”
我把从网上搜索到的大道理都说了。
“我说啊,”须贺先生突然变得很焦躁,“我们是在明白这些的情况下提供娱乐的,而读者也是在心知肚明之下阅读的。可不要轻视社会的娱乐文化啊。”
我把话咽了下去。须贺先生窥视苹果电脑的屏幕,看着我只写了开头的稿子。原来是这样。说实在的,我有一点点感动。明知而为,不要小看社会的娱乐文化。
“才写了这么一点啊,太慢啦。”
须贺先生抬起头说道。我条件反射地低头道歉。
“……不过,文章写得不坏嘛。”
就那么一句喃喃自语,我却像小孩子得到糖果般高兴起来。初中时我喜欢写一些类似小说的文章(不曾和别人说过,不过没有一篇说得上完成了),对写东西还是有点自信的。我发现,只要有这个人在,我的心情就会像过山车那样忽上忽下的。
“好!录用这位少年啦!”
“啊……咦?请等一下,我从来没说过……”
我对录用条件和待遇还一无所知!虽然确实在找兼职,可这么奇怪的事务所……
“可以住进事务所。”
“咦?”
“包三餐。”
“好……好的!请让我加入吧!”我不禁躬身致谢。我仿佛找到了塞满期待之物的福袋,突然有一种得死死抓住不放的感觉。须贺先生高兴地拍了拍我后背,说道:“好哇,好哇!”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咦?”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且慢,这个人莫不是要雇用自己都没记住名字的人?
“真搞笑!”厨房里的夏美小姐笑着看向我们,一边说一边端来饭菜,“是帆高吧。”
“哦,我来帮忙!”
大盘子里盛满干炸食品,搭配着葱白丝和萝卜泥。除此之外,还有西红柿鳄梨洋葱沙拉和满满都是牛肉、芹菜、金枪鱼的手卷寿司。我一下子觉得饿极了。“给你!”须贺先生递过来一罐啤酒,我一声不吭就换成了可乐。
“来吧,庆祝帆高加入我们公司!”
须贺先生和夏美小姐一齐打开易拉罐,我也慌忙打开可乐罐。
“干杯!”
三个罐子碰到一起。
好强势的人啊!我一边嚼着干炸食物一边感叹,同时发现自己好久没和别人一起吃晚饭了。这个事实和干炸食物的美味,让我有点想哭。须贺先生和夏美小姐喝酒很猛,很快就醉了。他们大谈对编辑的牢骚和网上的闲言闲语,还强迫我说出迄今为止的经历。这给我留下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仿佛被人不断调侃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就像有一只温柔的手一直挠着我的后脑勺,完全不会觉得不愉快。我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预感:将来直到我老了,到了有孙子的岁数,我也会突然回想起这个雨夜吧。
就这样,我在东京开始了崭新的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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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大人们
那位少年看起来就像迷路的小狗。
他穿着白T恤和卷边牛仔裤,脚上是一双运动鞋。漆黑的头发有点碍眼,感觉长了一个月没剪。他的皮肤晒成健康的肤色,泛着无须美白或护肤、由内到外的光泽。大大的眼睛闪烁有神,充满好奇心。
就我而言,那个夏天是彷徨在人生低谷的时期。大学四年级的暑假,同班同学已经获得多家企业的录用通知,我却还没开始找工作。父母家在东京都,生活费不是问题,但我还是每天去打工。要说起来,我并非对那份兼职很热心,只是有意识地放慢每一天的脚步,怀着像是要抗议什么的心情。具体来说,大概就是抗议父母、社会、氛围和义务之类的。明知那是幼稚的逆反心理,我还是没有心情去找工作。我总想着,还早啊。还早。还没有准备好。我还不想屈服于任何东西。
简而言之,我执拗地不想成为大人,连自己都觉得太逊了。在对自己的堕落状态束手无策之时,少年出现了。他有十足的天真,那么的不设防。更夸张的是,每句话、每件事和每一幕风景都会让他感动。
我就像突然间不得不带新人的社团前辈,一方面觉得烦,另一方面又感到好奇,也有点自鸣得意。听着电动车后座的人一声一声呼唤我的名字,我便稍微振作起来,仿佛某种新的东西开始了。电动车奔驰在夹带着雨的风中,难得感到好舒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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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美小姐,你看,这里好像凡尔赛宫啊!”
我不禁喊道。视野一角看得见一座被绿草地环绕的巨大洋楼。夏美小姐一边开电动车一边笑。
“帆高,你太好笑了!那是迎宾馆啊,因为这一带是赤坂的日本皇室专用地。”
我不由得脸红起来。
“你好像总是这么情绪饱满啊。”
我看着她身穿雨衣的背影,心想还好没有被她看到我羞红的脸。我正坐在夏美小姐的电动车上,前往下一个采访地点。雨中的景色不断往后飞驰而去。虽然还不知道自己置身于东京哪一带,但无论在哪里,无论怎么看,我对这些景色都百看不厌:像森林般的公园、映出天空的耀眼大楼、旧闹市区和人流、科幻风格的体育场、突然出现的教堂和鸟居、将大片房屋尽收眼底的高楼大厦群。这里仿佛是将各个地方微缩起来的庭院式盆景,此刻我置身雨中的这座城市,真是恍如在梦中。
那家事务所是须贺先生经营的一家小型编辑制作公司。
安排给我的工作,首先是所有杂活。因为事务所兼作须贺先生的住处,所以我每天早上七点钟起床准备早餐。我之前没做过饭,一开始相当为难,所幸须贺先生对家务事不大讲究。我笨拙做成的煎蛋和酱汤也好,从便利店买来的速食酱汤和家常菜也好,他都没有特别的感觉,也不知道区别,含含糊糊就吃掉了。
其次是清洁和收拾。我得收拾须贺先生顺手丢下的茶杯、玻璃杯和空罐,洗净餐具,把垃圾分好类拿出去扔,清洗他孩子气般随手脱下的袜子和衬衫,还要打扫洗手间和淋浴间。
然后,终于轮到像样一点的工作了。我要分拣塞在邮箱里的明信片和信封,给出版社写催稿费信,把丢在空盒子里的发票按日期贴在笔记本上。最花时间的是把采访文字化,要把用手机或智能录音机录制的采访打成文字。须贺先生或夏美小姐(偶尔是我)就以这样的文章为材料写出原稿。
其间,夏美小姐就开着她的粉红色本田“幼狐”电动车来上班。她不是这里的职员,似乎只是兼职,但分管会计工作。
“喂喂,我说过酒钱要算在交际费里面吧!”
有时夏美小姐翻看账本,会这样训斥我。
“才写了这么一点啊。”
有时须贺先生瞧瞧电脑,会这样责备我。
“这个就得等到特价的时候再买啊!”
有时夏美小姐看到超市的发票就生气。
“所以我说了要整理一下啊,没必要连说不清楚的地方也照抄不误嘛!”
有时须贺先生阅读完文章后会呵斥我。
“还没回来吗?你昨天不是说他明天就回来吗?”
有时快到截稿期了,我要对催稿的编辑们低声下气。
“我说你呀,碳酸饮品不拿去冰镇可就糟蹋了!”
有时须贺先生明明装作不在家却喝着酒,还非指责我弄的威士忌苏打不对劲。
我每天像被未知的浊流推动着,一边惊讶于自己的无知和无能,一边拼命工作。可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无论怎么挨批,我都不觉得工作很苦,反而亢奋得惹人生气。这是为什么呢?我就是这种人吗?直到上个月为止,我还强烈地憎恨被人命令和强迫。在这两个星期里,我的某些地方改变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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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说在寻找晴天女子!”
“什么啊,真搞笑!”
三名女高中生大声笑着,声音大得我不由得四下张望。我们抵达大百货商场对面的家庭餐馆,明明是工作日中午,这里竟然满座。夏美小姐在网上约了三名女高中生,她们穿着校服和短裙,却双手抱膝坐在沙发上。我难得接近同龄女孩子,却被她们心直口快的气势压倒了。告诉我们小道消息的回报,据说只是包家庭餐馆的饮料和每人一款喜欢的甜品。
“我妹妹的朋友的男朋友的朋友,据说有一个同班同学是完美的晴天女子!哦,年龄吗?不清楚。如果和我妹妹同龄,那就是初中生吧?总而言之,很不得了。不是说‘有她在就往往是晴天’这么简单,是比那高一个档次的晴天女子!就像拜神似的,据说只要她祈求某时某刻放晴就会灵验,比如说‘约会那天一定得是晴天’之类的……”
我拼命记笔记,想起须贺先生说过的话:“不能只依赖录音啊,得抓住脉络记笔记。”
“去下一场吧,约了三十分钟后在早稻田!”
我跟在夏美小姐的后面跑,就像被社团前辈带着的新人。
“电子邮件也已经发给你了。”在研究室前,一名戴着薄眼镜、看着很严肃的男子不耐烦地说,“因为是关口先生介绍的,所以我才接受采访。我们可是和气象厅也有合作的正经研究室,也不是我嫌弃贵刊不算什么正经刊物……”
老大不情愿说着这种话的男子,在二十分钟后不知为何身体前倾,唾沫横飞:
“当时我监控着观测气球,气象探测装置捕捉到异常的影子!在积雨云深部、从地面绝对看不到的云中间,有像生物一样成群移动的微细物体!当然,我们还不清楚真面目,也有可能是单纯的噪音。不过,我很少对别人这么说,我感觉天空中没准存在着尚未知晓的生态系统。天空比海洋要深。实际上,和上了年纪的研究者一起喝酒时,这种话题肯定是家常便饭,比如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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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啊,你写得有点冗长,要更加直截了当!磨磨蹭蹭的比喻太多。”
须贺先生读着打印稿,训斥了我一顿。
“喂喂,我说过碰头会要算在会议费里吧?”
夏美小姐看到账本后生我的气。
“所以说,要理清脉络啊!前言不搭后语的,这一段删掉重写!”
须贺先生看了看我的电脑,怒吼道。从傍晚采访归来直到深夜,我们仍在写稿子。这是一篇三十页的专题报道,主题是“最新版东京都市传说”。
“嗯——这段写得不坏,放到这页的开头,弄醒目一点。”
“好的。”
“帆高,能给我来杯咖啡吗?”
“好的。”
“不要速溶的,要磨豆子。”
“好的。”
“帆高,我有点饿了。”
“好的。”
“我也是。咖啡就算了,想吃面。”
“好的。”
“我要乌冬面,盖浇乌冬。”
“好的。”
“不不,还是炒乌冬吧。”
“好的!”
我点开iPad上的美食交流网站,放在水槽旁边。我笨拙地用菜刀切洋葱,把胡萝卜切碎,因为没有猪肉就放了金枪鱼,加入调味粉包炒乌冬面,还撒了一点木鱼花。
我把炒好的乌冬送过去时,二人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我心想,明天的稿子还没赶出来,得叫醒他们。可我一时停下脚步,打量着他们的脸。须贺先生皮肤干燥,邋遢的胡子沾上了白色东西。夏美小姐的肌肤和头发都光亮润泽,一靠近就有一种令人呼吸加快的美妙气息。我觉得这两个人都很棒。说起来,切洋葱会让人掉眼泪是真的呀,之前我都没试过,到现在还打心底感到吃惊,然后一下子就理解了。
没错。就是因为这样,大家在采访中才什么都肯说。女高中生也好,大学的研究者也好,那位占卜师也好,因为是夏美小姐,大家才那样起劲地说着。她不会拒绝任何问题,不管是谁都一视同仁,带着旺盛的好奇心应和别人,所以即使是荒唐无稽的事情,大家也聊得很轻松。
没错,就是因为这样。我又明白了,为何怎么挨批我都不会难受。不是因为我变了,而是因为面对的是他们。须贺先生也好夏美小姐也好,并没有在意我是一个离家出走的少年,理所当然地当我是一个员工,理所当然地让我发挥。他们一边训斥我,一边鼓励我做到更好。那个瞬间就像扎针注射一样,会痛一下,但是能让我的身体更好。
我就像终于脱下了沉重的服装一样,以轻快的心情摇晃着须贺先生的肩膀,说道:“快醒醒,会感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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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圭收留他的原因,我多少明白了。我也好小圭也好,大概那阵子都在寻找一个转机吧。仿佛需要一点点风,好改变自己前进的方向;也仿佛需要一点点时机,改变信号灯的颜色。
“好啦,夏美小姐也快起来吧。”他摇晃着我的肩膀,我听着他的喊声,迷迷糊糊地预感到,这个夏天结束时,我漫长的犹豫期也会结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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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再会楼顶耀眼的城市
“啊,就是这个!”
从堂吉诃德百货商场杂乱的架子上,我拿起一个小盒子。红色的外包装上画有一条腾空而起的金龙,还有一行“中年精力旺盛!蝮蛇饮料”的文字。
“他喝这种东西有什么用呢……”
夏美小姐的脸就像漫画的对话框一样浮现在我的眼前。我不由得脸红,使劲晃了晃脑袋。其他还有“绝招玛卡”“明天更强的鳖精”“高丽人参百万倍MAX”之类的,我按照清单全部放入购物篮中,照须贺先生的吩咐要了发票(真小气),付款后离开了商场。不过,他都这样厚脸皮地让别人帮忙买东西了,就这么想靠喝这种东西恢复状态吗?我想起须贺先生混杂在发丝间的白发,感慨年龄的增长也让人分外难受。他应该是四十二岁吧,那属于人生的哪个阶段呢?我不大明白大人对于年龄的感受。
办完事后,我没有返回公交站,而是走进歌舞伎町的小巷里。这里十分狭窄,不能撑开雨伞走路。两侧墙壁上布满空调室外机、电表和排水管等,就像长满爬墙植物似的。小巷里不见人影,脚下却是满地烟蒂。墙壁和配电盘上满是涂鸦和不干胶小广告。
“嘿,在这里!”
伴随着一声沙哑的猫叫,一只干瘦的小猫走过来。
“小雨,你好吗?”
我从兜里掏出能量棒,蹲下来递过去。小雨灵巧的前脚像双手一样接住了。“了不起!”我看着它吃东西的背影说道。每次来新宿购物或采访,我都会过来看小雨。一不留神,自初遇以来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一开始它只有一个塑料瓶那么大,现在感觉大了一圈。七月很快就要过去了,夏天仍旧雨水不断。
“没关系啦,是很简单的工作!”
我走出小巷,撑开了雨伞,这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一个穿着无袖衫的少女低头快步向前,由一个大个子男人护着,从我的眼前走过。
“就试一下而已嘛,从今天起付报酬。我们店就在那边。”
男子的金发和那听似在笑的冷漠说话声,还有少女梳成两股的发辫和黑色的大眼睛,我都觉得似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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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巷里的酒店街再往前走,就是一栋屋檐低矮的长屋式大楼。一个月前我曾在那里睡着。在那家店前面,梳两条辫子的少女和金发耳钉男一伙人在说着什么。看上去是男人们在说服困惑的少女。不由自主跟过来的我在暗地里窥探他们的动静。
——我该怎么办?
应该站出来说话吗?应该救她吗?我回想起那天在麦当劳里的情景,想起当时那名少女的声音和笑容,她像在责备又像在激励我一般说道:“你连续三天吃那个当晚餐可不行。”
“不过……”
也许她并非不情愿,也许他们是普通的熟人关系,也许只是在谈工作而已。
“喂,等一下……”
突然,我隐约听见少女的惊呼声。我一看,金发耳钉男搂住少女的肩膀,想强行带她进入店里。我扔掉雨伞,想都没想就冲了出去。
“哇!怎么回事?”
我强行闯入金发男与少女之间。
“走!”
“咦?”
我拉起少女的手,头也不回地跑起来。
“喂,喂,喂!等一等!你这小子!”
身后传来男人们的声音。我在分不清东南西北的街道里拼命奔跑。少女发出困惑的声音:
“喂,请你等一下……”
“听我的,快跑!”
事后我会解释清楚的,不用担心,我不是坏人。我没有时间告诉她这些。雨水让头发和T恤变得沉重。原本我们已经出了酒店街,可一不留神又闯进了另一条酒店街。
“哇啊!”
前方的巷子里冲出一人,是其中一个追我们的人。不好,被夹击了。我刚闪过这个念头,衣服后领子就被使劲揪住了。
“这个臭小子!”
我被摔在潮湿的柏油路面上,仰面朝天。金发耳钉男骑在我的身上,平复气息后,轻轻地拍着我的脸颊说道:
“哟哟哟,你这个人啊……”
声音低沉,夹杂着笑声。他扬起了右手。
“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我被狠狠地打了耳光。我拼命忍着痛楚和恐惧,大声喊叫:
“那个女孩是不情愿的嘛!”
“咦,”他惊愕地说道,“你是不是傻啊!都和她谈妥了,对吧?”
我吃惊地看着少女。她的身边还站着一名男子,靠得很近。少女懊恼地低着头。
怎么回事?我的脑子一片空白。那我做了什么……
“咦,你不是当时那小子吗?在我们店前面睡着的。”金发男事到如今提起这回事,自以为是地笑了,“岂有此理,是想报复我吗?”
这回是一拳打在颧骨上。疼痛传到眼睛后方,全身麻痹。铁的味道在口腔里扩散。“住手,别打啦!”少女的哭腔传来。窝囊劲和由此反弹产生的愤怒充满全身。右手的手指碰到了像护身符一般别在腰间的玩具枪。
“可恶!”我的声音在颤抖,“滚开!”
我猛地拔枪对准金发男。男人们大吃一惊,随后彼此对视,笑了起来。
“哈,什么呀,玩具?这小子真的好傻啊。”
我拼命瞪着金发男,大粒的雨滴打在我的眼球上。不知不觉中,大雨如注。视野因大雨变得模糊,我的心脏狂跳。男人们的笑声融入雨中远去。
砰!
我扣下扳机。沉闷的枪声闯进耳膜,弹壳掉落发出声响,一股浓烈的火药味飘来。
金发男身后的路灯碎裂了。
是真枪实弹。
所有人目瞪口呆,盯着枪口。
最先清醒过来的是少女。“站起来!”她来拉我的手。金发男张着嘴巴,跌坐在地上。我从他的身下爬起来。我们奔跑着,逃离了那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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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喘息声在水泥墙之间回响着。
脚下的地板上是深深的积水,从破窗户刮进来的雨水激起层层波纹。
少女带着我逃到代代木车站附近的一栋废旧大楼,从新宿往前穿过一个铁道口就到了。在热闹的大街上,唯有那栋杂居大楼朽成了茶褐色。屋内几乎感觉不到外面的喧嚣,唯有山手线电车的声响隐隐约约传来,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我们所在的房间过去似乎是什么餐馆,生锈的圆凳子、桌子、餐具和厨具混杂着野草,散布四处。
我们好一会儿沉默着,等喘过气来,少女突然开口说话:
“真是乱来!你是打算答谢我的汉堡包吗?”
昏暗的空间里响起夹杂着胆怯和愤怒的声音。少女瞪着我。我无言以对,她逼问道:
“刚才的枪是怎么回事?你是什么人?”
“那把枪……是我捡到的。我以为是玩具……”
少女似乎不相信我。我拼命解释:
“我只是当作护身符带着,想吓唬一下他们,没想到真的……”
“你说的是什么话?那样对着人射击,说不定就要人命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
“难以置信,讨厌,太差劲了!”
少女一口气说完,大步朝出口走去。湿漉漉的脚步声在墙壁和天花板之间粗暴地回响着。少女要离开房间。我只是呆呆地盯着她的背影。远去的脚步声一步步地促使我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她说得对。我带着这样的东西当护身符,就以为自己变强大了,自以为是地逞一时英雄,还对着别人扣动扳机——我差点就杀人了。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扔掉了枪,不想再多拿着它一秒钟。手枪砸在墙上发出声音的同时,我站不住了,蹲在原地,紧闭双眼。离家来到东京后热闹地度过了这几个星期,我感觉这一切都是愚蠢的错误。颧骨挨打的疼痛像回忆复苏一般,随着心跳一下一下隐隐作痛。我无法思考,只能蹲在原地不动。
过了一会儿,又传来脚步声。
我抬起头,少女站在我的跟前。她双手插在兜里,怅然地低着头。我不禁问道:
“你怎么了?”
“我……被打工的地方开除了。”
“咦……这么说是因为我……”我想是因为她送了我汉堡包吧。
“不是因为你。”少女说着,突然像在找借口般变得小声,“可是,我需要能挣钱的工作……”
“对不起,我……”
我又语塞了。没错啊,谁都有难处。我突然眼里一热,连忙强忍住泪水。我低下头,紧闭双眼。
听到轻轻的笑声后,我吃惊地抬头。少女在窥探我的脸,一双大眼睛眯成温柔的弓形。
“痛吗?”
她用指尖触碰我挨打的脸颊。
“嗯,不……不算什么……”
少女似乎又觉得好笑。
“你是离家出走的少年?”
“咦!”
“大致情况我还是明白的。从很远的地方过来吗?”
“啊,嗯,也不算……”
我答道,她突然做出一个淘气的表情。
“哎呀,你好不容易来东京,却一直下雨吧。”
“咦?”
“你来一下!”
少女像小孩子一样自然地拉起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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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登上生锈的消防梯,来到大楼的屋顶。
地面上的瓷砖已经开裂,长满杂草,形成一片绿。天上下着细雨,远处各式各样不知名的高楼大厦都变成了灰色的剪影。
“从现在开始会放晴。”
“真的?”
我不禁仰望天空,看到灰色的雨云和一如既往下着的雨。我看向少女,只见她双手合十,双眼紧闭。
“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的话戛然而止。
少女微微发光。不,是一束淡淡的光打在她的身上。不知何时刮起一阵风,将少女的两条辫子轻轻吹起。光逐渐变强。少女的肌肤和头发沐浴着光,金光闪闪。不会吧?我仰望天空。
“唔哇哇哇!”
头顶上的云层裂开,耀眼的阳光笔直地照射下来。闪光的雨粒变得稀稀落落,慢慢地像关上了水龙头一样,雨停了。回过神来,周围的世界就像重新涂过色般鲜艳夺目:蓝色的窗玻璃、雪白的外墙、亮色的招牌、银色的铁轨,还有像各式点心般色彩丰富的车子。东京多姿多彩。不知不觉间,空气里充满绿色的气息。
“晴天女子……”
听了我脱口而出的蠢话后,少女回以笑声。
“我叫阳菜。你呢?”
“帆高。”
“几岁?”
“我……十六岁。”
“哦。”
少女歪着头,抬眼看向我,又绽开了笑容。
“比我小啊。”
“咦?”
“我……下个月就十八岁了!”
“哎呀,看不出来!”
一不小心说出了真心话。她长着一张娃娃脸,我原以为她比我小一两岁,充其量就和我一样大。
这回她挺自豪地笑出声来,笑容全部带着阳光的颜色。
“对年长者要说敬语吧。”
“咦?”
“嘻嘻!”
少女快乐地仰望天空。她高高地举起右手,似乎在对着天空伸懒腰。手掌在她的脸上投下阴影。
“请多关照,帆高。”
阳菜说道。她直视我的眼睛,坚毅的笑容像要开始做什么事情一样。她向我伸出右手,我连忙握住,从她的手掌心里感觉到太阳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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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百分之百的晴天女子
**目击者叙述A 家庭主妇K子(二十六岁),住在东京都江东区**
其实也不是什么值得说的事情。
儿子才四岁,事情本身也有混淆空想和现实的地方。不过……对,是的,我也看见了。这样说吧,我感觉自己看见了。
好的,我按照顺序往下说。
那天的天气?当然是下着雨。其实一直在下雨吧。今年从入夏之前开始,天气就不是很好了。那天雨下得尤其厉害,刮风打雷,可不得了。我家住在三十八楼——对,是超高层公寓啦。那时的景色真是太吓人了。雨云看着就像电脑制图,排山倒海地压向窗户,还能看到闪电打在大楼上。
因为这样的天气,幼儿园也停课了,儿子待在家里。大概是在我准备饭菜的时候吧……咦,吃的什么?我记得是意式香蒜鳀鱼热蘸酱特色菜。哪里哪里,真的不复杂!既能配红酒,也很受男男女女的喜欢。对,对!妈妈聚会之类的场合也适合,毕竟要轮流贡献菜式嘛。太朴素会扫兴,太高级也不行。在这一点上,意式香蒜鳀鱼热蘸酱特色菜就很完美。有这么一道菜压轴,就算配菜是意大利面、面包和乐之饼干也能撑起来。妈妈之间的社交就像这样,还挺费心思的。
(以下省略三十分钟聊妈妈聚会话题的内容。)
对了,我们说到哪里了?没错没错,要说天降活鱼了!
我正在做饭,儿子对我说:“妈妈,鱼!”我将心思都放在手头的活儿,便随口应道:“嗯,真好啊。”儿子平时一句半句就说完了,他知道妈妈正忙呢,可那天却少有地扯着我的衣服说:“妈妈,你来一下,外面有活鱼。”这是不可能的呀。我家在三十八楼啊。不过,我还是跟着他走过去,因为他很少这么坚持。“鱼在哪里呢?”我这么一问,孩子便指向窗外那块稍低一点的水泥板。我探头看了看,除了雨水在上面飞溅之外,也没别的了。
可是,儿子问我:“看见了吗?”
“咦?”
“你仔细看雨的样子!”
我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不过还是被吸引了一般,定定地盯着飞溅的雨水。这么一看后,那一瞬间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雨滴里面啊,混杂着类似青鳉的小鱼!
不对,与其说那是鱼,毋宁说还是雨吧。透明的水有着小鱼的形状。雨点打在外墙上,像活物似的弹起来。不过,那里的窗户锁死了,打不开。再细看的话,还是觉得只是雨滴。儿子也说:“唉,不见了……”
对,所以我一开始说的是“感觉看见了”。不算是值得一提的事情。我家先生也完全不相信,很有把握地说是我弄错了,说什么“只是完形崩溃现象吧,我偶尔也会看字不像字”。和你说完后,我觉得舒畅了。
这位小姐,下次来我家参加女子聚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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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击者叙述B 初中生Y次郎(十三岁),住在东京都台东区**
你问我说这个没关系吗?当然啦,没问题,我也想找人聊一下。不过,我也好那家伙也好,还是有点缺乏自信吧。一方面是没有其他目击者了;另一方面,事情的结果就是我们淋成了落汤鸡而已。
那天,学校的社团活动正好结束,就发生在我要回家的时候。对,是暑假,但有社团活动。哦,要顺带说一下吗?其实地点无所谓吧……我参加的是将棋俱乐部。哪里,不热门,现实中的将棋俱乐部根本不受女孩子欢迎……是吗?不过我听了有点开心。
然后呢,那天我的朋友激动地过来将棋俱乐部。他告诉我快点走,有大事情。这小子在班上挺安静的,这么说话还挺少见。他说是“大事情”,没准真的是那样。我就跟着他,打着雨伞沿电车铁轨跑。
“是什么‘大事情’? ”我问他,他说自己说不清楚,非得亲眼看看不可。我们进了一条只能容一辆车通过的狭窄巷子。两边都是施工中的高楼,围着隔音的防水布,这里好像一个人也没有。
“你瞧,就在那里!”
朋友所指的是隔着电线、从建筑物间隙里露出来的阴暗天空。
“哦,什么都没有啊!”
“肯定有!你仔细看看嘛!”
他说话时的表情认真得不行。于是,我尝试盯着空中看。这么一来,就感觉有点不对劲了。不一会儿我就察觉到:虽然有雨声,但只有我们所在之处没有下雨,仿佛有一层看不见的屋檐挡着。突然,我看见空中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的。那是小小的波纹,仿佛我正站在雨天的游泳池下方看向水面,空中出现波纹后又消失了。
“那……那是……什么?”
我凝视着那些东西,后退了好几步。接着,天空扭曲了。我心想,是水。准确地说,像是由水形成的某个巨型东西悬浮在大楼之间。
“是……鱼?”
朋友在一旁嘀咕道。我恍然大悟,那看起来就像海豚或鲸鱼。接下来的一瞬间——
“唔哇哇!”
我们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呼。空中的水鱼突然崩溃,从天而降。那是一瞬间的暴雨,比雷阵雨猛烈十倍,我们就像突然站在瀑布下一样。雨停时,我们已成落汤鸡,手中的雨伞仿佛遭遇了强风,伞骨折断了。透过大楼间隙见到的东西已经消失不见,周围只留下一点水雾。
于是,最终我也觉得只是遭遇了一场大雨,既没有留下任何证据,也没和别人说过。我只是在网络上即兴写写而已,结果收到了姐姐你的广告邮件,还挺吃惊的。
对了,你是电视主持人吗?咦,不是吗?怎么说呢,你看起来光彩照人啊……啊,说起来,我还是头一次和女人说这么多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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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说来就来”——我在笔记本上写下大大的一行字,然后在下方画了一个方框,填入“五千日元”。想了想后,我擦掉“五”改成“四”,又再擦掉。
“会不会太高了?”
嗯……怎么定价比较好呢?吧台上放着一台落后于时代的显像管电视机,画质模糊的天气预报员从刚才起就在报道天气情况。
“连续降雨天数已有累计超过两个月的记录,预计今后一个月仍有大量降水,雨势持续。气象厅发表评论,称之为‘极为异常的事态’,并发布最严重级别的警报,警惕泥石流等灾害……”
“喂,帆高!”
一个生气勃勃的声音传来,原本看着笔记本的我抬起头来。夏美小姐在沙发上抱膝而坐,盯着平板电脑看。
“这个有点不得了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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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的排水沟里散布着乳白色物体。看形状和大小,像是个头稍大一些的小银鱼。
下一张照片上是某个地方的停车场。汽车的轮胎附近有同样的物体。
再下一张是母亲给孩子拍的照片。鸽子沾上了散布在石板上的那些东西,打着雨伞的女孩在窥看鸽子的情况。
“的确,看起来是有点像鱼……”我一边放大照片,一边对夏美小姐说,“这些是和雨水一起落下的吗?”
发布在社交网站上的照片都是这么写的。
“可是只有照片,没有留下什么证据吗?”
“一碰就消失了,你瞧。”
夏美小姐说着,播放了一段网上的视频。视频里是一块表面干燥的啫喱状东西,有几厘米大小。拍摄者的手指进入画面,他心惊胆战地触碰那东西。那东西发出微弱的啪嚓声,化为水流走了。
“哇!”我不禁喊了一声。夏美小姐兴奋地继续说道:
“瞧,之前采访的大学老师不是说过吗,天空是比大海深远得多的未知世界!人类看见的仅是一小部分,例如可以将一朵积雨云称为一个世界。数公里宽的云中含有和湖泊等量的水,里面有无数微生物,日光、水、有机物都很丰富,还有自由自在的广阔空间。就像光线不能到达的深海里有独特的生物一样,天空中有人类未知的生态系统也不奇怪。把天空和生物割裂开来的想法是不自然的!”
夏美小姐一口气说完,我被她的记忆力和热情震惊到了。
“所以说,天空中肯定有名堂!”
“就是……这种鱼?”
“有可能!哎,挺厉害的吧?”
“这个……”
我不禁沉思起来。对了,这个……
“写成报道也许能挣钱!虽然‘都市传说特集’已经结束,不过再来一个‘未知生物特集’什么的……”
“什么?”夏美小姐略有警惕,冷冷地说道。
“咦?”我没有说下去。
“说什么‘能挣钱’呢。最重要的是有趣,不是吗?”
“对。”
“你呀,越来越像小圭了。”
“咦?”
“快变成一个无聊的大人了。”
“咳!”
夏美小姐从沙发上站起来,麻利地用橡皮筋把长发扎在一起。
“难得找到一个晴天女子,希望你不会因为这种态度被讨厌,接下来你还要去约会吧?”
“咦,不……不是约会,应该是去确认……或者说道歉、提建议之类的……”
就在我结结巴巴的时候,夏美小姐穿上了黑色西服,难得一副正经社会人士的打扮。平时她总是外露臂膀和腿脚,穿得十分草率,现在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咦,夏美小姐,怎么回事?”
“我要去找工作了。”
“啊!”
找工作?
“那……这家事务所呢?”
“这种地方算临时落脚处吧。”
夏美小姐意味深长地说着,摆了摆手走出事务所。我突然觉得自己被遗弃了,盯着她走后的门口发呆。不,肯定是开玩笑的吧?我心慌慌地想着。
“不行,我也得走了!”
为了消除小小的不安,我这么说道,从沙发上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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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难以置信的是,别说智能手机了,她连普通的手机都没有。
因此,我得到的是一张手写的小纸条。我看着笔迹工整的线路图,在田端站下了电车,按照指引从月台一端上了台阶,那里是一个小小的无人检票口,只有三台自动检票机。我一直以为山手线检票的地方都是网球场那般大小,像开晚会般杂乱,对这静悄悄的情景颇感意外。
出了检票口,我打开雨伞,漫步在黑乎乎、湿漉漉的柏油路上。小小的坡道笔直延伸,走了约五分钟后,才有两位上了年纪的女士和我擦肩而过。右手边是一排翠绿的樱树,左边视野开阔。好几条铁路向前延伸,前方有新干线的高架桥。再往前就是在雨中一望无际的建筑物了。灰色的景物今天在我的眼中却是多彩的。自从那天晴天女子出现在我的眼前之后,从我看见了阳光下原本鲜活的东京之后,我便感觉耳目一新,仿佛眼中的所有景色都稍稍提高了颜色饱和度,就像显示屏的性能在不知不觉中升级了版本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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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所公寓是昭和时期的建筑物,长满了爬山虎。看线路图,阳菜的房间在二楼最里头。登上铁楼梯后,可以看见远处新干线的高架桥。绿色的车体滑行般飞驰,轻微传来唰的一声。
我站在门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敲门。
“等一下……”
可我突然察觉到一个重要的事实。
“这说不定是……”
雨点打在公共走廊的薄天花板上,发出无精打采的滴答声。
“是我……头一次进女孩子的房间?”
门突然打开,阳菜冒出头来。
“欢迎来访,帆高。”
“咦,哇!”
“不好找吧?”
“不……不会。给你,一点心意!”
我慌慌张张地用双手递上塑料袋。
“哇,多谢挂念!”
阳菜笑着接过去,说了一声“请进”,把门打开让我进去。我不曾见过这么小的玄关,在那里笨拙地脱了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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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色彩缤纷。
穿过玄关就是一个小小的厨房,往里走则是十五平方米左右的起居室,再往里还有一个房间。家庭布局十分小巧,房间之间都用五光十色的拼布帘子隔开,窗户上也挂着多彩的布帘。房间到处装饰着精致的画和动物摆件。起居室里有一扇木制圆窗,上面悬挂着成串的透明玻璃珠子,好像是叫“捕光珠子”什么的。我蜷缩起身子,在起居室的矮桌前坐下。
“帆高,吃过午饭了吗?”
在厨房里忙这忙那的阳菜问我。
“还没有……”话一说出口,我就想到她莫非要请我吃饭,赶紧喊道,“不过,不用替我操心!”阳菜嘻嘻一笑说:“没事,你坐吧。”
“帆高,可以用这个吗?”
我一看,她用双手捧着我买来的薯片和鸡汤面。路上我在便利店为买什么小礼物而迟疑不定,最后甚至在雅虎智囊上问询,按照第一个回答买了这些。回头想想,薯片还行,鸡汤面就有些莫名其妙了。
“当然,能用上就好!”
“谢谢!”
她说要用这个,是用在午餐里吗?
不过开口问这个也不好意思,为了让自己镇静下来,我再次环顾室内。窗口的捕光珠子随风摇晃,反射着从雨天收集的微弱光线,投射下淡淡的图案。壁橱的拉门被卸下来,简直成了一个固定书架。上面摆放的读物多种多样,有绘本、学习杂志、轻小说、漫画,甚至还有厚厚的硬皮书。起居室一角放着一台小小的电动缝纫机,想必房间里的装饰几乎都是亲手制作的吧。不大的空间里堆满东西,却没有给人留下杂乱的印象。总觉得这个房间自得其乐,飘荡着一种欢快的气氛。
“阳菜,你是自己一个人住吗?”
“我和弟弟两个人。这里面有点情况。”
“哦……”
有情况。感觉不好往下问,但脑海里闪过“她的父母是否不在了”的念头。她用厨房剪刀咔嚓咔嚓地摘取看似萝卜芽的嫩菜叶,似乎乐在其中。她应该有一个家庭菜园吧,什么都是亲力亲为啊。
我悄悄用余光追踪阳菜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她穿着淡黄色的无袖衫配浅蓝色短裤,像平时一样将长发扎成两条辫子,松松地垂在肩头。仔细看才发现,阳菜的身子瘦得让人吃惊。夏美小姐也经常穿无袖衫配短裤,但动人之处完全不同。
“帆高你呢,为什么离家出走?”
“咦……”突然被问及,我一下子语塞,“怎么说呢……”我慌忙寻找理由。我想说明一下,但语不成句,说出口的只是笨拙的简单词语。
“老家……挺压抑的……父母也……我对东京……有点向往。”
我突然觉得难为情,说这些太孩子气了。
“说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我慌忙补充一句。
“是吗……”
阳菜带着微笑,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句。她敲着鸡蛋,熟练地将蛋黄和蛋白分别放在不同的盘子里,快速地搅拌,然后往热好的锅里放油,芝麻油和生姜的香气弥漫开来。她从冰箱里取出冷饭,放进炒锅里炒。炒饭的美妙声响充满了房间。阳菜一边翻动勺子,一边又问我:
“你不回家吗?”
“我不想回去……”没有其他好说的,我只是说出现在的心情。
“是吗……”
阳菜打开薯片的袋子,用双手捏碎薯片,放进炒锅里搅匀。
---
“久等啦!”
阳菜像在唱歌似的说着,端来了装在托盘里的饭菜。
“唔哇!”
我不禁惊呼。有一大盘混有薯片碎的炒饭,正中间放了鲜亮的生鸡蛋,周围裹着小小的叶子,还有一大碟沙拉,里头放了切开的鸡汤面块。
“取个名字好了,嗯……香麻油豆苗炒薯片饭,还有,嘎吱脆的鸡汤面沙拉!”
“太厉害啦……”
面对一桌转眼间就诞生的原创菜肴,我由衷地被感动了,一下子觉得很饿。阳菜突然拍了一下手,站起身来。
“对了!葱,还有葱!”
她从厨房里拿来在玻璃杯里长势颇好的青葱,用剪刀沙沙剪碎后,直接洒在汤里。浮着白色蛋花的汤眼看着增添了鲜绿。
“哎,你来了东京,感觉如何?”
阳菜突然又开口问。
“咦?噢……”我再次说了现在的心情。
“那么说,你已经……不觉得压抑了。”
阳菜看着我笑了笑。
“好!挺开心的。来,开饭啦!”
“开动啦!”我们合掌齐声说道。用汤匙捅开蛋黄后,我往嘴里送入一大勺混合炒饭。
吃完后我才发觉,在这一个月里,我两次吃到了人生中最美味的东西,而且是同一名少女给予的。
“帆高,你真的要做这个吗?”
阳菜一边看着我的笔记本,一边怀疑地问道。笔记本上写着一行大字——“天气,说来就来”,下面还有设计方案、申请方法、报酬体系的笔记。我在考虑做“晴天女子”项目,这是网页的设计图。饭后,矮桌上放着我从事务所带来的iPad和文具,有铅笔、橡皮擦和笺纸之类的。iPad的屏幕上显示着用软件制作而成的网页草图。
“阳菜,你就是真正的晴天女子吧?”我再一次确认。
“嗯。”
“你说过,只要你祈祷就会天晴吧?”
“嗯。”她点头,一副完全不在话下的样子。
“那么……”
“可是呀!”她打断我的话,“要是不能变晴呢?”
“你不能吗?”我试探道。
“当然能!”
“那就干吧!你需要工作吧?”
“需要啊……可是这样就能赚到钱吗……”
我瞄了一眼阳菜,她一口一口地吃着从便利店里买来的草莓奶油夹心小蛋糕。
“说到底……”
从那张娃娃脸实在看不出她的年龄比我大,细脖子瘦胳膊,单薄的身体和纤细的腰,腿脚比夏美小姐的清爽得多。
“阳菜,你做不了招揽顾客的活儿啊……”
“咦?”阳菜叉着蛋糕的手一下子停住了。
“嗯?”
“帆高……”阳菜拉远了和我的距离。
“咦?”
“你在看哪里呀!”
“我没有看哪里啊!”
我不由得条件反射般回答道,随即汗如雨下。
“哼……”阳菜用怀疑的目光瞪着我。不好办。暴露了。听说女孩子百分之百看得懂男人的视线,莫非是真的?该道歉吧?
“很抱歉……”
我小声说,阳菜出乎意料地笑了。她是真的生气还是在取笑我呢?她的表情变来变去,我像猜谜一样艰难应对,心情就像刮起了七色风暴似的。
“咦,五千日元太贵了吧?”
阳菜把iPad拿在手上,突然说道。
“哦,果然贵了?”我选择文本,然后修改数字,“改成三千日元左右?”
“哎呀,不过考虑到生活,确实也是……”
阳菜一边嘀咕着一边输入“三千五百日元”。我对她说道:
“可太便宜的话,人家会觉得不大真实吧……干脆下狠心,就面向富裕阶层怎么样?一次五万日元!”
“我绝对做不来这种事!”
我们东拉西扯,很投入地做起了网页。
“要不成功了再收取报酬怎么样?”
“对啊,开放价格嘛。”
“用首次免费来换取口碑?”
“也行吧,不过考虑到生活……”
“网页有点太朴素了吧?插图之类的也得有。”
“好,我来画!”
“咦,这是什么……河马?”
“……是青蛙。”
“咦……真的?”
回过神来,外面已经暗下来。从窗户可以看到远处奔驰的新干线的灯光。
“搞定!”
我们不约而同地喊道。做好的网页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太阳,还有“天气,说来就来”这行色彩缤纷的文字。一只粉红色青蛙身穿黄色雨衣,台词框里写着:“百分之百的晴天女子!”旁边有一个购物车的标志,写着含税三千四百日元,还有“指定日期”“希望放晴的场所”“邮箱地址”“希望放晴的原因”的输入框。
我将手指移近“发表”的按钮,问道:“那我提交了?”
就在此时,公寓的门突然打开了。
“我回来啦。姐姐,今天沙丁鱼便宜,所以……咦,你是谁?”
皱起眉头看向我的是一个读小学的少年,他背着双肩书包,提着超市的袋子。
“咦……噢!是你!”
我不由得喊出声来。看这清爽的齐颈短发、细长的眸子和年幼却端正的脸庞,正是之前在巴士上遇见的那个极受欢迎的小男孩。
“怎么啦?怎么啦?你们认识?”阳菜问。
“之前在巴士上见过……”
“噢。”阳菜似乎想控制场面,站在我们中间,然后配合着手势分别做介绍,“帆高,这是我的弟弟凪。凪,他叫帆高,是我的生意伙伴!”
“什么?”被叫作凪的少年越发感到惊讶。
丁零零!iPad发出声音。我一看画面,吃了一惊。
“糟了,真的有人发来委托!”
“什么!网站已经提交了吗?”
“毕竟……哇!日期是明天!”
“咦,等等,等等!我们真的要做吗?”
正好电视上在播送天气预报,天气预报员姐姐清晰明快地宣布:“明天也将是大范围降雨。”
“明天不要下雨!”阳菜发出悲鸣。
“那样不就没有意义了!”我也喊起来。
“嗯……怎么办……我有些紧张了……让我看看是什么委托,恐怕是小孩子的小小心愿吧?”
“这个嘛,他希望跳蚤市场那边放晴。”
“不要来真的!”
凪斜眼看着乱作一团的我们,冷静地将食材收进冰箱里。“怎么办?怎么办?”阳菜连声说道,快要哭出来了。我拼命给自己打气:必须有所作为!
“不要紧,我也来帮忙!”
“你怎么帮啊?”
“没事,交给我!”
我下了决心:好吧,今晚上夜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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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理所当然还是下雨了。
“阳菜,请用这个!”
阳菜走到公寓的公共走廊上,我递上一把黄色雨伞。
“咦,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
阳菜一下子撑开雨伞,蹦出来好些个晴天娃娃。这是本人的力作——晴天女子的专用雨伞,八支伞骨上各挂有两个晴天娃娃,共计十六个。
“对不起,我不需要。”阳菜一下子收了伞。
“咦?”
严重打击到我!不过——
“别急别急,还有一个珍藏品!”
我指着公寓的台阶。
咚,咚,咚。脚步声在靠近。
出现的是我本人的力作——一个身高一米四的巨型晴天娃娃人偶。
“对不起,我不需要。”
“咦?”
“帆高!别糊弄我啦!”
凪一下子掀开晴天娃娃的脑袋,脸色通红地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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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蚤市场的举办地点是台场。
如同电视剧布景般豪华的步行街位于富士电视台本部大楼与希尔顿酒店之间,跳蚤市场的帐篷鳞次栉比,打伞的购物者稀稀落落地逛着街。我们三人站在面向东京湾的瞭望台上,拼命向着天空祈祷。呼唤天晴当然是阳菜的工作,但我好歹要予以声援,便转动着晴天娃娃雨伞。凪也老实地扮成巨型晴天娃娃,绕着阳菜跑圈。自称晴天女子的女高中生、挥动挂着十六个晴天娃娃的黄色雨伞的男高中生以及穿着布偶装又跑又跳的小学生——或许我们看起来就像在进行什么奇怪的仪式吧。
委托人是跳蚤市场的主办方,从他们的帐篷里隐约传来对话声:“是谁把那些人叫来的?”
“唉,临时抱佛脚也好……”
“你们几个!”一位上了年纪的大叔大声喊,“差不多就行了!”
“快完成了!”
我嘴里应着,焦急和担心的情绪越发强烈。
“阳菜,要补充水分吗?”“姐姐,含一颗糖果试试!”
阳菜大汗淋漓,无视心急火燎的我们,双手合十专注地祈祷。就在此时——
“不得了,天晴啦!”
从主办方的帐篷里传来说话声。
我抬头望天空,不禁长舒了一口气。
厚厚的云团一分为二,耀眼的太阳露出脸来。就七月而言,刚才还觉得偏冷微寒,此刻气温却迅速上升。原本灰色的海也变得湛蓝,彩虹大桥银光闪烁,桥上一辆辆亮闪闪的汽车欢快地奔驰着。
“怎么样?”
阳菜冲进主办方的帐篷,一边喘气一边自豪地问道。
“哎呀!难以置信!”“你们太厉害了,真的是晴天女子啊!”
步行街上的行人收起雨伞,仰望着天空,仿佛在回味难得的天晴时刻。那位上了年纪的大叔似乎是这里的负责人,大声说道:
“就算是偶然,也很了不起啊!”
“才不是偶然!”巨型晴天娃娃抗议道。我笑着制止了他。
“给你们两万日元行吗?”大叔一边说,一边把钞票塞进阳菜的手里。
“咦,太多了!”
“姑娘,因为你很可爱,所以加多一点!”
“头儿啊,虽然这孩子的确好可爱,但你这么说可是性骚扰。”“不过晴天和雨天的销售额差得可远了,付两万日元算便宜啦。”“一开始还觉得叫来了麻烦的家伙,没想到这些孩子真了不得啊。”“这个晴天娃娃好可爱,是你自己做的?”
大家都出声赞扬我们,赞扬阳菜,也不知道是不是相信了晴天女子,反正他们都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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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热闹的跳蚤市场,我们在“百合鸥号”的车站前停住了脚步。三人互相对视。早上来时的紧张,仿佛已是遥远的过去,此刻心底涌起的喜悦无法遮掩。
“成功啦!”
三人蹦了起来,忍不住互相击掌,我们一起笑得全身发抖。路人都讶异地看着我们,他们看起来也因难得的天晴而心情舒畅。
“厉害呀,姐姐!”“嗯,或许我能做到!”“好哇,靠天气挣钱!”
“好啊!”
三人举起了拳头。
我们的天气生意就这样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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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天气和人和幸福
**委托人A 东京都内的一名IT企业员工,新郎,T夫(三十一岁)**
不瞒你说,最初听说这件事时,我也觉得是无稽之谈。
不过,女人就是比较喜欢这种事情吧,占卜呀护身符呀风水呀神秘能量聚集地之类的。她选新居时也想做风水鉴定,又要在寝室里放幸福之木,还买了熊手什么的,遇到神社就会进去参拜。不过就这种程度的话,我觉得无所谓,图个安心嘛。
所以说啊,如果她能满意心安,我觉得也行,就来预约了。价格合理,我对网络众筹和施舍也比较喜欢。花钱买经验嘛,不行也没什么。
而且,我的确想看看成为自己太太的那个人在蓝天下穿着白色婚纱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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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托人B 东京都立S高中一年级学生,天文俱乐部成员,A香(十五岁)**
今年夏天一直下雨嘛。
电视上一直说是异常天气,不过又是全球变暖啦气候变动啦极端天气啦,异常也变成平常了。家里的爸妈也唠叨,说没有春季和秋季了,从前可是四季分明之类的云云。我便觉得确实是大事情。
不过,还有更大的问题吧?
那就是恋爱!我和前辈恋爱的前景啊!
我为何要加入天文俱乐部呢?当然是因为前辈在里面。而本次观测英仙座流星群的社团集训是我最后的机会!如果下雨,社团集训就要终止了!
之前的七夕,最后就是因为下雨,织女星和牵牛星也碰不着了,对吧?太惨了。为了向星星祈愿,请千万给我一个晴朗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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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托人C 兼职员工,角色扮演者,K美(二十七岁)**
我们这家居酒屋总之挺黑心的,就是所谓的剥削员工吧?既不公平又不合理,我希望把工作上的幸福与实现自我联系起来嘛。
然后呢,我还在另一个地方兼职,那些差劲的顾客也很让人痛苦。做客服嘛,接到的电话都是寂寞的人打来的,他们只想有个说话对象,不管对谁都是居高临下地发一通牢骚或说教,我们是绝对不能顶撞的。
不过,这样做两份兼职,也有角色扮演的乐趣。
有一位同好一直和我一起干,真的是从mixi时期就开始了。我们做兼职,这样既能赚钱又能确保有时间,然后全花在爱好上。我们买来材料,手工缝制衣服。这个夏天的目标是参加同人志展会。
所以,还是希望天晴吧。
虽然雨天也能搞角色扮演,不过天气其实很影响心情吧?像我呢,不但心情会受影响,身体状况也会有变化。头痛问题也好皮肤状态也好,都和天气息息相关。
夏天的展会是露天会场,我好想被大家的笑容环绕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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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托人D 经营个体商店,赛马爱好者,K太郎(五十二岁)**
玩赛马当然是出于爱好,不过我的回报率是97%,赛马的平均回报率是75%,所以我也算是高手了。就在太太能容忍的范围里玩玩嘛。
赛马是一种复杂的推理游戏,和彩票那种靠运气的不同。马的血统、当天的体能、和骑手之间的配合、赛事的平衡,要怎么分析过去的数据,要以什么为主购买……虽然非常难,但也确实有取胜的方法。提高预测的准确度,这样就能赢,这是数字和实际情况相结合的世界。
可我偏爱的那匹马,一遇到下雨就表现不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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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托人E 港区立幼儿园小朋友,N菜(四岁)**
我想在运动会那天,在室外和同学赛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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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客点评A**
当天过来的是三个孩子,其中一个还是十岁左右的小学生。
我很吃惊,很想问一句:“你们懂得劳动法吗?”不过,据说那个女孩是大学生,而且应对自如。男高中生和读小学的男孩也很讲礼貌,给人的印象很不错。
——嗯,当时天晴了。非常棒。我们在表参道举行楼顶婚礼,可以看到表参道之丘一带还正常地下着雨,只有我们周围放晴了。和全部地区放晴相比,这样的景观反而更精彩。只有雨帘这一边阳光灿烂,雨大概停了一个小时,真是妙不可言的体验。
怎么说呢,虽然她还是那样的笑容,但在蓝天之下更加耀眼了。看着身穿婚纱的她,我感动得快哭了:今后我将和如此美丽的人共度一生。
她好像付了五千日元,说三千四百日元太便宜了。我们两个还很高兴地和晴天娃娃合影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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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客点评B**
社团集训之夜,前辈在学校的屋顶上望着流星雨说:
“如果是一个看不见星星的世界……
“如果人类不知道还有其他星星,想必就不会发现牛顿物理学、相对论和量子力学了。人类就会一直自以为是世界的中心,傲慢、无知地过下去,然后……”
“然后?”我看着前辈的眼睛。他就像漫画里的主角一样,眼镜后方的眸子在闪烁。
“然后也不会察觉到自己是如此孤独吧。”
哇——好棒——!我差一点喊出来。前辈也太感性了!
委托晴天女子才花三千四百日元,太便宜了。我要力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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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客点评C**
在阳光的照射下,东京国际展览中心那像变形机器人般的三角屋顶闪闪发光。难得像这样热得够呛!用谷歌搜索过止汗的方法,但完全无效。可是,我高兴坏了。我和朋友两人做了初代角色的扮演,嗯,扮演的是《光之美少女》里的白天使和黑天使。大家的相机镜头咔嚓咔嚓地打闪光灯,我们就像站在一个特别的舞台上。
实际的感受是,太阳真的是能量之源。仿佛在身体里进行了光合作用,产生了力量和精神。总觉得定价实在太低了,所以我将早上排队买的限量版同人本也送给他们了。很想和那位晴天女子一起玩角色扮演啊。她很苗条,有一双眼神坚毅的大眼睛,皮肤白皙,一定穿什么都合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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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客点评D**
因为从早上就开始下雨,所以那匹马当然被视为黑马了。可是晴天女子来了,开赛前赛马场的天空露出太阳,然后那匹马赢了!是第一名!多少年没有如此兴奋了?这是我这辈子头一次赢得十万马券啊。马券可在六十天内换取现金,所以我还没兑换,将马券供在神龛上。
这回的事情让我有点想法,是关于概率和统计的。
知道这种说法吗?人类的情感会影响到随机数发生器。
所谓的随机数发生器,是基于量子论随机输出0和1的机器,在任何时候的概率都是二分之一。据说遇上大灾害或大事件,抑或是多数人的情感发生严重混乱时,唯有那一瞬间,它的概率会突然发生变化。实际上,这样的现象在世界上已数次被确认。
所以我想,人们的愿望和祈祷应该有改变现实世界的力量吧?我们的大脑并不局限于头盖骨里头,会以某种形式和整体世界相联系吧,就像智能手机与云计算,虽然看不见但彼此相联系。举个例子,那匹马以第一名冲线时,很难相信那时的兴奋情绪只局限在我的头脑里。
当然啦,如果给那孩子的谢礼只是区区三千四百日元,我可就要遭天谴了。虽然小孩子不该拿着一大笔钱,但我还是给了。咦?金额不说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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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客点评E**
可以在外面赛跑,太高兴了。
虽然晴天女子说不要钱,我还是付了五十日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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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七点,我醒了。
收拾好前天晚上须贺先生他们丢下的空啤酒罐和下酒菜后,我大致清洁了一下洗手间。我把趁特价买下的熟鲑鱼段拿出来烤,其间切碎洋葱,用之前做好的高汤煮一下。我往锅里放入家庭菜园种的葱,还有豆腐和味噌。在汤煮开前,我切好秋葵,拌好纳豆。
简直就像地球停止了自转而季节止步不前似的,今天也和昨天一样湿漉漉地下着雨。我一边眺望窗外,一边独自吃早餐,然后花了一个上午整理发票和账单,剪下与事务所有关的报道并分类放好。
正午稍过,我把须贺先生的早餐摆在桌上。他该起来了。我留下写着“锅里有酱汤”的纸条,对着须贺先生的房间说了一声“我走啦”,就出了事务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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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凪二人在国立竞技场站下了电车。
站内站外都是拥挤的人群。穿浴衣的人挺多。人们手持雨伞,慢慢地走在东京体育馆旁的路上,前往神宫外苑。
“我还是头一次来看!太兴奋了!”“照这样子,会因下雨延期吧?”“说是过了中午就会宣布。”“不是已经过了吗?”“我还特地打扮了过来。”“现在也不能说死,还为时尚早呢!”
人们议论纷纷。到处站着手持红色引导灯的警官,顺着风能听见警方幽默地指挥着交通的声音。警车的液晶显示板上滚动打出“警惕恐袭”的字样。
不久,我看见一座巨大的白色圆顶建筑物。“哇,是奥运会会场!”我不禁喊起来。凪取笑我:“你就是典型的乡下人进城啊!”
“我去找女朋友啦。代我向姐姐说声加油!”
和凪分开后,我向六本木之丘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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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网上说,百分之百的晴天女子很厉害。顾客也是好评连连。”
一名西装笔挺的男子脖子上挂着员工证和入馆许可证,挺开心地说道。
“不过,如此大型的活动靠晴天女子……”
我回想着刚才所见的会场情况,因其超大的规模而感到不安。我们正在电梯里,亮堂堂的电梯内部是实木装修的,天花板和地板是铮亮的金属面,给人一种置身宫殿里的感觉。表示层数的数字顺利地往上滑动:四十六,四十七,四十八……即便面对我这样的孩子,西装笔挺的委托人也郑重其辞。
“不不,我们活动的成败并不依赖于晴天女子。你们完全不必感觉到压力。”男子带着和蔼的笑容说道,“对我们而言,下雨是每年常见的问题。实际上,用广播通知雨天延迟的情况也不少见。那是没办法的事情,只是今年更糟。”
男子苦笑着,摇摇头叹气。
“就算要延期,可天气预报说雨天会一直持续到月底。这样一来,不管是念咒还是求神,我们都想试一试。”
他带着跃跃欲试的表情说道。我听了他的话后,又想: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啊。
今年东京雨水不断,许多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祈求天晴,所以我们的天气生意比预想的火爆,百分之百的晴天女子在网络上逐渐成为传说。虽然阳菜能呼唤的只是有限范围内的短时间天晴,不过反而让她变得更加神秘。没想到人们这么顺利地接受了晴天女子,当成有点特别的护身符或特别灵验的晴天娃娃,这让我感到有点不可思议。
叮咚!电梯到达时响起一下温和的提示音,能感觉到电梯在缓缓地减速。我突然紧张起来,看着前面穿浴衣的人的后背。苗条的身体被鲜亮的向日葵图案包裹着,显得非常美丽。盘起的头发让白皙纤细的脖颈更加醒目。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我的视线,阳菜突然回头一笑,让我放下心来。
风吹雨打下的六本木之丘楼顶展望台,不由得让我想起渡轮的甲板。
以宽阔的直升机场为中心,楼顶竖着好些船桅般的天线,部分天线的顶端上有红光在不紧不慢地闪烁,就像神圣的火把。俯瞰下方,地面被薄雾笼罩着,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简直就像伸出海面的古老柱子。夜幕尚未降临,城市各处已亮起了灯光。
在宽阔的楼顶上,阳菜笔直地朝着原本夕阳所在的西边走去。我们停在楼顶的出口处,注视着她像运动员般无畏的步伐。阳菜走到西面尽头,像平常那样将双手交叉于胸前,闭上眼睛。她要通过这样,把我们的、众人的祈愿送往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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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呼吸,让肺部充满新鲜的空气,然后我缓缓地将双手交叉于胸前,闭上了眼睛。风和雨触摸着我的肌肤,吹动着我的头发。肌肤清晰地告诉我,世界和我是隔开的。
我开始在脑海里慢慢地数数:一,二,三,四。这时,正在思考的大脑区域凸显出来,那些数字散布到我的全身。我看见数字混合着鲜红的热血,在身体内流淌。思考和情感合而为一,我仿佛可以用脚尖思考,用头脑去感受。
这种不可思议的整体感渐渐灌注全身,身体和世界融为一体。我是风,是水。雨是思考,是心。我是祈祷,是回声,是包围着我的空气。奇妙的幸福感和悲伤扩散到全身。
慢慢地,有一个声音传来,仿佛在成为语言之前,它是空气的震动。那应该就是人的祈愿。它有热度,有节奏,带有含义。它拥有改变世界面貌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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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菜对面的天空闪着橙色的光。她的头发和浴衣镶了金边。
云团分开,夕阳露出脸来。
西装革履的大人们发出喊声。我也瞪大眼睛。无数次看,都仿佛目睹圣物,是那种与上帝的目光不期而遇的感觉。我全身有点发抖。夕阳染红了我们。全东京的大楼都像燃尽前的蜡烛,强烈地发着光。不一会儿,夕阳慢慢地沉没在远处的山脊线下。
不知从何时开始,负责采访报道的直升机在空中飞来飞去。广播的声音从外苑顺风传来:
“神宫外苑的烟花大会将按照原定计划,从十九点开始——”
然后,盛大的烟花升上天空。
多云的天空远比晴朗的天空耀眼辉煌。烟花闪烁,彩色的烟雾升起,数千块窗玻璃闪耀着。人们的欢呼声随风而至。
我们特意求得许可,坐在六本木之丘的楼顶上观赏烟花。被雨水洗过的空气有点清凉,有点亲切。我突然强烈地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许久以前,我曾在这里闻到火药味。也许是在很久以后的未来,我会在阳菜的身边再次闻到同样的火药味,回过神来,我全身心地祈祷着这件事。
“我真喜欢啊。”
“咦?”
我不由得看看身边。阳菜的眼睛没有看着我,而是笔直地看向烟花。
“我喜欢晴天女子这份工作。我呀,对于自己该扮演的角色……”阳菜转过脸来,看着我的眼睛,“总觉得有一点,有一点点,有一点点点明白了。”
“咦?”我掰着手指数起来,脱口而出,“有一点点点……是多少点?”
阳菜发自内心地笑了。
“你太认真了。”
我又被取笑了。
“所以呢,谢谢你,帆高。”
砰!头顶上一声炸响,阳菜再次望向天空。一轮辉煌的烟花闪烁着,然后散落。
“……好漂亮。”
她眼望烟花说道,我的目光离不开她的侧脸。
我想,天气是多么不可思议啊。光是天空的情况如何,就这么牵动着人们的心情。
我的心被阳菜牵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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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天空的彼岸
“啊,那个策划案?我记得已经搁置了。”
编辑就像事不关己似的说道。话筒里有“坂本先生,打扰一下”的喊声。“啊,不好意思,稍等一下好吗?”然后就是刺耳的咕嘟一声,坂本搁下了话筒。
耳中听着编辑部忙碌的嘈杂声,我心想,看来又不行了。干脆挂掉电话吧,却又办不到。寂静的事务所里,只有我一个人,下雨声和网络广播的声音隐约传来。
“昨晚的神宫外苑烟花大会得益于市中心奇迹般的短暂晴天,但相对地,今天又再下起暴雨。目前市中心的气温是二十一摄氏度,大大低于往年,寒气逼人的天气在八月实属反常。破纪录的漫长雨水期和冷夏使农作物价格暴涨,一公斤莴苣的价格接近去年的三倍……”
我点击关闭键关掉广播,正好坂本终于又拿起了话筒。
“须贺先生,让你久等了。噢,是关于那个暂时搁置的策划案吧?嗯,真的很抱歉,会议的结果是咱们没有争取到版面……”
我用红色圆珠笔在策划案的标题上打了一个叉。“追踪传说中的晴天女子!异常天气是盖亚的意志”没戏了,其他诸如“沉睡在歌舞伎町的弁天和龙神的黄金传说”“探寻通往内部世界的电梯”“东京铁塔是通向灵界的电波发射塔”等标题也已打过叉。我们向几家杂志社提交了策划案,本周通过的只有“年过不惑的记者玩命采访!壮阳剂全方位报道”。
“是吗……哪里哪里,好的,下次我们继续努力,请多关照。”
我压抑着心情,轻轻地放下话筒,随即不由得咂嘴。我粗鲁地拉开抽屉,摸摸里头找到烟盒,抽出一支叼在嘴上,这时传来一声铃铛响。
“喵——”
小雨跳上桌面。帆高擅自把这只小猫捡来养在事务所里,还在它的脖子上挂了小铃铛。它嗅了几下香烟头,又叫了一声,像玻璃珠一般的眼眸定定地看着我。
“什么嘛……”
感觉它在责备我似的。我叹了一口气,把未点燃的香烟折成两截,丢进垃圾桶里。实际上,这是我不知第几次尝试努力戒烟了。想起戒烟的原因后,我又再次拿起话筒。我下了决心,拨通间宫女士的电话。几次响铃之后,传来一个严肃的声音:
“你好,我是间宫。”
光听声音,就感觉那位文雅的老太太又要教训人了。我一下子挺直弓着的背,鼓足劲一口气说道:
“间宫女士,我是圭介。很对不起来催您,之前请求和您面谈的事……”
“还是那个事?”间宫女士直白地说道,“我不是拒绝了吗?雨天就别外出了。”
“间宫女士,我也有见她的权利……”
“都说了,这样的天气让那孩子外出,要是哮喘变严重了怎么办?下个周末也照样会下雨吧?”
我强咽下就要脱口而出的叹息。这个人永远都是这样。
“那如果天晴了呢?”
“咦?”
“如果周末天晴,就可以让我们见面吧?”
我看着小雨,说出了很早之前就在考虑的事情,感觉自己在说蠢话。
“听说这场雨停不了,会下很久。”
“所以说,万一天晴了就好。我开车到楼下去接她。”
“……那就到时再说。”
间宫女士说完,挂断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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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圭,真拖拉!这可是重要的采访啊!”
我坐上那辆本田轻型车,等不及的夏美如此说道。接下来我们要前往她之前谈好的采访地点。这家伙的工作职位是我的助理,可她天生爱和人打交道,对采访的事比我还上心。我也无心回话,默默地坐在副驾驶座上,把腿搁在仪表板上。
“哎哟,心情不好啊。策划案没通过?”
一语中的。我没有回答,只是没好气地问道:
“帆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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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刷忙碌地擦拭着前挡风玻璃上的雨水。
“他在做其他兼职来不了吧?”
我打开手机的共享位置信息软件,浅蓝色的GPS图标显示出目前的位置。我们正从新目白大道向西移动。帆高的位置是在隅田川往东的曳舟一带,他在那种老街住宅区里打工?
“那小子最近工作上有点偷懒吧?”
“不算明显吧?本公司最近也不忙。”
夏美手握方向盘,满不在乎地说出伤人的话。没错,近来我们K&A策划公司的活儿的确减少了,而且夏美最近终于开始找工作了,今天也是一身正经的白衬衫配西装裙。这家伙外表艳丽,也有改变现场气氛的能力,如果她真心找工作,马上就会有结果吧。可即便如此,爱来就来爱走就走,这一点还是让人生气。
“他随手就捡一只猫回来,吃闲饭的可真厚脸皮。”
我把对夏美的不满发泄到帆高的行为上。最早一再对夏美说“好歹找一家正规公司就职吧”的也是我。夏美本人若无其事地回应道:
“和你一样啊。”
“咦?”
“不能置之不理吧,毕竟和自己很相似。”
“什么意思啊?”
“所以说啊,”夏美手握方向盘,目视前方,“帆高呢,恐怕是觉得小雨那只野猫的境遇和自己相似嘛,这就和你捡帆高回来是同样的原因。”
我不知该怎么反驳,咽下话后闷闷不乐地眺望景色。湿漉漉的灰色街景向后流走。
“打听一下,你付给帆高多少月薪?”
突然被问及,我默默地竖起三个指头。夏美惊讶地说道:
“咦,只有三万日元啊?好廉价!”
咦?
“不……”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但还是吞吞吐吐地开口,“是三千日元……”
“啊?”夏美的脸眼看着抽搐起来,“哇哇哇,你说真的?月薪三千日元?太廉价了。你超黑心啊!你会被告的,现在的年轻人动辄就投诉到劳动标准监督署。要不我去告密吧,哈哈哈!”
车子提速,夏美猛超前面的车。我一边冒冷汗,一边辩解:
“可我给他吃饭的钱,不收他房租,手机费用可以报销,还接受他的小猫……也算可以了吧?”
夏美瞄了我一眼,发自内心地说:
“所以他才得额外打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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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檐低矮的日式房屋鳞次栉比,对面则是大得令人瞠目的东京天空树。天空树后方的云层变薄,太阳露出脸来。
“真是令人吃惊,真的放晴了。”委托人立花富美女士在屋檐下仰望天空,佩服地说道,“你们很了不起啊。不做下去太可惜啦。”
富美女士和我奶奶的年龄差不多,口齿伶俐得像街道大妈。我和她并排坐在檐廊上。小小的庭院里,阳菜正在祈求晴天,凪则撑着一把晴天娃娃的雨伞。我看着二人的后背答道:
“之前烟花大会的时候,我们上了电视,之后委托就蜂拥而来。”
报道烟花大会的电视新闻里提到了“网上盛传的晴天女子”,还播出阳菜的身影。虽然只是从空中拍到一名穿浴衣的少女在大厦楼顶祈求的短短片段,但效果极大。晴天女子网页上的委托蜂拥而来,服务器被迫临时关闭。关闭前收到的庞大委托几乎都是冷嘲热讽的内容。
“我们实在承接不了,便决定完成您预约今天执行的委托和下周末的另一个委托后,就停业一段时间。她看起来也挺累了……”
就是这样。虽然阳菜仍旧活跃,但在我看来,这阵子她的表情蒙上了淡淡的阴影。
“咦,有客人吗?”
一个声音传来,我回头一看,从安置佛龛的房间里走出来一名男子。
“哎呀,泷,你来啦。”
富美女士的表情变得柔和。叫作泷的青年看起来很温柔,发色有点鲜亮,应该是她的孙子吧。
“今天要做迎盆吧?我想过来帮帮忙。客人们好年轻啊,你们是我奶奶的朋友吗?”
他礼貌地问道。我们三人一起打了招呼。
“我希望至少丈夫的初盆能在晴天里做。”
“咦……噢,说起来,雨还真的停了。毕竟爷爷是晴天男子啊。”
泷笑着说,换上凉鞋走到院子里。我和富美女士在檐廊上注视着他擦火柴点燃麻秆的背影。
“我觉得要是下雨了,他就不便回来了吧。”
“回来?”
凪问道。他从庭院回来,拍了拍富美女士的肩膀说话。这个小男孩总能和委托人变成好朋友。
“盂兰盆节啊,”富美女士心情颇佳地眯着眼睛,“是去世的人从空中归来的日子。”
“初盆就是指人死后的第一次盂兰盆节吧?”站在青年身边的阳菜问道。
“对呀。”
“那我妈妈也是初盆了……”
果然是这样。我现在才知道这件事。麻秆发出“毕剥”声燃烧起来,冒起白烟。富美女士问阳菜:
“咦,你的妈妈也是去年去世的?”
“对。”阳菜和凪点头。
“这样啊,”富美女士温柔地说,“你们也一起来跨过迎灵火吧,一定会保佑你们的妈妈的。”
“好!”
迎灵火的烟升到天空中,就像被云团缝隙里的那抹蓝天吸走了似的。
“故去的人就是通过那道烟从对岸归来的。”
富美女士一字一句地说道,像在自言自语。我不禁发出疑问:
“对岸?”
“就是彼岸。自古以来,天空上面就是另一个世界。”
阳菜手搭凉棚凝视天空。我忽然想:在晴天女子的眼中,天空是怎样的风景呢?
---
龙乘着风,悠然飞翔于天空中。
云团中露出一头巨鲸。它的周围有无数飞舞的空中小鱼,仿佛顺流而下的鱼群。
“据说这是天气巫女看到的情景。”
神社的神主用无比嘶哑的声音说道。夏美一边举着手机拍摄,一边发出感叹声。
“真是不可思议的画啊!鱼在天空中飞翔!还有龙!那是富士山吧?那上面也有龙。天空中满是生物!”
“真是了不起啊。”
我也出声附和。这座神社的天顶画的确与常见的云龙图很不一样。虽然是龙的天顶画,但看起来不是以龙为主题。圆顶上画了一圈山脉,还有翻滚的云和鱼,似乎在表达一种世界观。笔触比水墨画纤细得多,近似于大和绘。据说这是供奉气象之神的神社,就算在日本也实属少见。夏美竟然能找到这样的采访对象,我都有点佩服她了。
“没错哇,没错哇。”神主也发出欢喜的声音。他的身边站着一个穿体操服的孩子,似乎刚参加完社团活动回来,正玩着手机游戏,完全不理会我们这边,应该是负责看护神主的孙儿吧。
“天气巫女是那个吗?像祈祷师那样的?”
我以为神主听见了,但他没反应。我正想着,一个怒吼般粗大的声音响起:
“啊?你说什么——”
粗声粗气的神主外表同样粗糙,似乎耳朵也背。我忽然想:他到底多大岁数了?
“是像祈祷师那样的吗——”
夏美帮我大声转达。慢一拍后,神主点了点头。
“对,因为治疗天气是巫女的工作。”神主说道。
“不可靠……”我不禁嘀咕道。虽然符合超自然杂志的报道,但策划案“追踪传说中的晴天女子!异常天气是盖亚的意志”已经被枪毙了。我还没对夏美说过,她正津津有味地向神主提问。
“您说治疗,是针对今年这种异常气象吗?”
“啊?要说什么是异常气象啊……”神主没有在意我们被他突然的吼叫吓得后退,只管热情高涨地说,“社会上动不动就说这是观测史上的第一次,大惊小怪的,真不像话。说什么观测呢,说什么史上第一?究竟是何时开始观测的?充其量也就一百年。你知道这幅画是什么时候画的吗?八百年前!”
“八百?”
夏美发出惊呼。我也不禁瞠目结舌。要是真的,那就是镰仓时代了。没准还是日本最古老的云龙图呢。神主正在疯狂咳嗽。孙儿摩挲着他的后背,说:“爷爷,您别太激动了。”
“所谓的天气,原本就是天的脾气。”神主止住咳嗽后说道,“老天爷的脾气与人无关,正常也好异常也好,难以预料。而我们人类沦落到在湿漉漉的天地之间挣扎谋生,只是寄身暂住而已。从前大家都对此心知肚明。”
我听着神主那仿佛从地底传来的咆哮声,回想起之前见过的行基日本图。在这个岛国尚未被测量前,一名僧侣绘制了那幅古代日本地图。不知道的还以为地图上的本州是一座莫名其妙的岛,像一堆熔化的石头被一条看似龙蛇的东西围绕着,会不可思议地认为我们就骑在龙背上。神主嘹亮的话语声在雨声环绕的大殿里回响着:
“尽管如此,天与人之间还是有一条相互联结的细线,那就是天气巫女。天气巫女是特殊的人类,她们接受人的恳切愿望,然后送达天上。从前每条村、每个国家都有这样的人。”
听了这句话后,夏美瞪大眼睛看着我。
“小圭,那不就是晴天女子吗?”
作为奇谈怪论,故事的确还不错。这种报道兼具旧传统和新问题意识,编辑和读者都会受用。
我正想着,一旁的小孩说了话:“叔叔阿姨,我家爷爷说的话不妥吧?他都这么老了,我觉得有点靠不住!”
“哪里的话!他宝贵的话语太有价值了!”夏美话音未落,神主的拳头已打在小孩的脑袋上。他还挺硬朗嘛,我稍微松了一口气。
“只不过呢,凡事都有代价。”
神主忽然悲切地说道,大家都转头看他。
“天气巫女有着悲惨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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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凪和阳菜跨过了小小的迎灵火。
“接下来到奶奶了!”凪说道。“我就算了。”富美女士苦笑着。阳菜拉起她的手说道:“一起来吧。”
“谢谢你们和我奶奶做朋友。”
泷端来一大盘西瓜放在檐廊上,在我的身边坐下。
“哪里,今天我们是过来干活的……”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庭院里传来笑声,我投去视线,看见三人正在跨越迎灵火。
“真开心。”泷眯起眼睛问我,“你们几岁了?”
“噢,凪十岁,我十六岁。她……啊!”
我突然想起阳菜以前说过的话。
“她好像就要十八岁了。”
阳菜房间里的那幅挂历上,凪在八月二十二日上面写了“生日”两个字。
“生日!那得送礼物啊!”
泷开心地说道,我猛地一怔。送女孩子生日礼物?感觉这样做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但如果阳菜会高兴,那确实不错。该怎么办呢?我不由得沉思起来。
“各位,西瓜切好啦!”
泷喊道。院子里的三人欢呼起来:“太棒啦!”雷声从远处隐约传来。一不留神,天空又变得阴沉,雨水滴滴答答地下了起来。阳菜他们一边笑一边跑回檐廊。
---
那天采访完回来——
我至今还记得自己开着车,因神主的话而莫名地感到不安。那时只觉得是老生常谈。不,至今我也不相信天气巫女呀晴天女子什么的。我觉得之后发生的好些事情都有无数个别的合理解释。
毋宁说,我当时忐忑不安也许是出于其他更加现实的原因,例如事务所迟迟未缴的房租,不断减少的工作量以及和间宫女士之间无法改善的关系。
还有,将离家出走的未成年人留在事务所超过一个月。那名少年还在我不知晓的情况下干了匪夷所思的事情。
这些奇妙的事情,我怎么想都想不通。即便过去的我能得到建议,又或者人生可以重来几次,我也必定会从遇见帆高的那一瞬间起,无数次地重复相同的选择吧。我至今仍莫名地确信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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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发觉
> 我是一名十六岁的男高中生。我要送生日礼物给一个将要十八岁的女生,请问送什么合适呢?
点击提交键后过了一会儿,我马上收到了几个回答,还是雅虎智囊可靠。
> (回答一)推倒她就可以了。
>
> (回答二)五位数以上的现金。
>
> (回答三)一套公寓。
>
> (回答四)还依赖社交网站,已经没戏了。
呃……
没有最佳答案。硬要挑的话,我选第四个回答。我倒是多少明白了,网上没有人生的答案。就在我不知所措地烦恼时,女孩明快的欢呼声响起。我不再看着手机,抬起头来。
凪射门了。
这里是高架桥下的五人制足球场,凪正在参加练习赛。“凪,射得漂亮!”“不愧是凪!”队友们跑向凪,凪跑着与每一个人击掌。多么阳光啊。这位十岁的快活少年对谁都一视同仁,我最近对他基本是持尊敬的态度,来这里是为了找他商量。
---
“送戒指吧,错不了。”
凪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道。
“真的?直接送戒指?呃,不会太沉重了吗?”
我吃惊地反问道。比赛结束后,我们并排坐在球场的观众席上。
“是给姐姐的生日礼物吧?”
“嗯,我也问过其他女人……”
我想起夏美小姐的回答——
“哦,收到会很高兴的东西?唔,拥抱、吻、现金和正经男友……噢,还有就是工作!”
“一毫米的作用都没有……”我叹息道,和雅虎智囊半斤八两。
“是吗……戒指啊……”
我正在烦恼时,几名读小学的女生挥着手走出球场,向凪告别。他也开心地对她们挥手。
“帆高,你喜欢我姐姐吧?”
“咦?”有一瞬间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咦咦咦?”我不知所措,变得焦躁起来,就像突然被浇了热水,连耳根都发烫。
“不不不,也不是喜欢什么的……咦?哦,我就是喜欢她吗?那那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一开始就喜欢吗?啊啊啊!”
看我自乱阵脚,凪愕然地说:
“喂,男人糊里糊涂最要不得。”
“是……是……是吗?”
“交往之前什么都要说清楚,交往之后就含糊一点,这是最基本的吧?”
我顿时觉得醍醐灌顶。这是什么样的价值观!这是什么样的战略姿态啊!
“哎……”
东京真是不得了!我难得由衷地这么想。
“我可以叫你凪前辈吗?”
他微微一笑作为回应,然后看着远方说道:
“自从妈妈去世以后,姐姐就一直在打工。那一定是为了我,因为我还是一个小毛孩嘛。”
我沉默了,对微笑着说出这番话的前辈肃然起敬。能说自己是一个小毛孩,他就已经是大人了。
“所以,我希望姐姐更加青春焕发。”
他开玩笑地伸出拳头来。在他的催促下,我和他碰了一下拳头。他笑着说道:
“不过,我也不知道你合不合适。”
---
“非常感谢!”
店员小姐笑容可掬地递上纸袋,我接了过来,但没有当即离开。
“还有……”我说完就沉默了,她担心地看着我的脸色。
“请问!”我下了决心,开口说道。
“请说。”
“嗯……像这样的东西,你觉得收到的人会开心吗……”
我的视线落在手上的纸袋上。留着黑色长发的店员小姐很和蔼,虽然有点吃惊,但随即露出笑容。她的笑容太美好了,我就像戴上了防噪音的耳机,周围的杂音瞬间降为零。
“你呀,在这里迟疑三个小时了。”就像在和朋友说话一样,她的声音十分亲切,“要是我的话,会非常开心。没关系的,她肯定很高兴!”
她的话让我心头一热。预算四千日元之内,应该买哪只戒指呢?我感到迷惑,迟疑不决,而她竟然陪伴我三个多小时。“加油啊!”她最后温柔地笑着说。我看到她的胸牌上写着“宫水”,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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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新宿的LUMINE商场,已经是大晚上了。像往常一样,打着雨伞的人匆匆走过街头。留心的话,可以看到熟悉的高楼大厦在雨中朦胧地闪烁着灯光。我尝试像拉近远景似的回顾两个月前的晚上,那时我绝望地徘徊在这个地方,还不能像现在这样深呼吸。在这街头,举目无亲的我极度不安,仿佛只有我说着不同的语言。第一个改变这种状况的是在麦当劳里打工的阳菜。
一抬头,街头的电视屏放映着一周天气预报。屏幕上打出“连续降水天数创观测史上的最长纪录”的文字。不过我知道,明天阳菜要去的那个地方会在那期间放晴。明天的工作委托来自一位父亲,他为了女儿希望周末公园天晴。那是我们最后一宗晴天女子的业务,而翌日就是阳菜的生日。我心里有个计划:我们和凪三人吃过生日蛋糕之后,我就送上戒指。
哪怕能让阳菜增添一个笑容也好。我暗自心想,隔着雨伞仰望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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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感觉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蝉鸣了。直到刚才还浸在雨中的东京塔,此刻沐浴着阳光耀眼地矗立着,焕然一新。
这里是东京塔下的一座公园。绿草芬芳的草坪周围环绕着一圈大寺院和崭新的高楼大厦。从刚才开始,小女孩的欢笑声就传遍了公园。
“爸爸,刚才做的再来一遍,再来一遍!”
“没问题呀,不过萌花,会难受吗?”
“今天完全没事,因为天气好!”
“好!来啦!”
须贺先生拉起女孩的双手,不停地转圈。女儿萌花发自内心地笑着。
“接下来轮到凪了!”
“好哇,我来啦!”
“嘻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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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腰不行了。”须贺先生拍打着腰,回到我和阳菜坐着的长椅上,在我们之间一屁股坐下来。
“须贺先生怎么会……”我瞪着他,“这么说吧,您知道我在做这份兼职吗?还是明知道但不吭声?话说您有女儿呀!”
须贺先生看着我没有说话,摆出一副得意的面孔,主动去握阳菜的手。
“真是太吃惊了!天气预报说百分之百会下雨呢!”
阳菜笑笑回应,我莫名地烦躁。
“我女儿有哮喘,现在和外婆一起生活,雨天就很难见到她了。”
草坪上,萌花和凪前辈追逐着。须贺先生眯起眼睛,注视着女儿。没想到这个人还有这样的一面。不过在阳光下跑来跑去的两个人确实美如画。
“还是蓝天好啊……”
须贺先生嘀咕道,细看的话会发现,他的左手上确实戴着银色的戒指。他用右手抚摸着那枚戒指。我这时才留意到,他的手指骨节凸起,看来已经上了年纪。
“须贺先生,您是帆高的前上司吧?”
阳菜这么一问后,须贺先生一把搂住我的肩头,得意地说出我已经忘记的事情:“对,还是他的救命恩人!”
他好奇地问我:“对了,为什么人家会对你直呼其名呢?”
“哦,阳菜比我大两岁……”
“咦,你是十五岁吧?不是,十六?那她就是十七?十八?也没什么区别啦。”
“就是嘛!”我说道。
“不一样!”阳菜同时出声。
“啊,在这里,在这里!喂——!”
循声望去,只见夏美小姐一边挥手一边向这边跑来。
“唉!”我慌乱地小声说,“哎,须贺先生,没事吗?”
“什么?”
“对于您太太和女儿的事情,夏美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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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须贺先生收起笑容,拍了拍我的后背。夏美小姐来到长椅跟前,露出困惑的神色。
“这是怎么回事啊?”
“帆高这小子,以为我和你是……”
“你别……”我想让他别说了,但他已经说出来。夏美小姐瞪着眼睛,大喊起来:
“情人?”
我脸色通红,低下了头。看着掉在地上的汗滴,我试图解释:
“谁也没和我提过你们是叔叔和侄女的关系嘛……夏美小姐最初也说‘就是你想的那样’……”
“帆高,你想多了吧……”夏美小姐冷眼相向。“用常识想想都能明白吧。”须贺先生嗤笑道。我求救般望着阳菜,她眯着眼呢喃道:“帆高挺讨厌的……”真是噩梦。
“帆高……”
我循声望向夏美小姐。她向前弯腰,低胸背心里微露。
“看见胸部了吧?”
“我没看!”
原来是陷阱!夏美小姐咯咯地笑着。
“哎,小夏!”
我一看,是萌花在向这边使劲挥手。
“萌花,你好啊!”夏美小姐也挥手回应。嗯,这么说,她们是堂姐妹呢。
“爸爸,我给你做了花环,送给你!”
须贺先生的表情瞬间融化了,嘴里说着“真的呀”,从长椅上站起来。
“喂,帆高也来呀!”
“啊,凪前辈在喊我呢……我得过去了。”
我喃喃说着,离开了那个地方。
“嘻嘻,帆高还挺受欢迎的。”
夏美小姐对阳菜说道,声音从我的身后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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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孩子是一个普通的女孩。
我曾想象她会是一个神神叨叨、话很少又难接近的少女,就像巫女、神官、占星术师或摇滚教主。不过,十几岁的阳菜却是一个开朗爱笑的可爱女孩。没染过色的头发漆黑乌亮,肌肤和嘴唇像刚出壳似的光滑。我都有点羡慕了:帆高也好阳菜也好,都很年轻啊。
“帆高还是小孩子嘛,真不好意思。”
阳菜坐在我的身边,看着帆高有点生气地说道。是那种关系!我不由得微笑。帆高在哪里都像是弟弟。
“你不觉得那两个人很相似吗?”
“帆高和须贺先生吗?”
小圭兴致勃勃地走着,帆高挠着头,两人朝萌花他们那边走去。
“嗯。小圭他啊,也是十几岁离家出走来到东京。”
“咦?”
“须贺家是当地名门,代代出议员。据说父母对小圭抱有很高的期待,但小圭的哥哥很优秀,在当地著名高中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了业,直接进入东京大学,后来留学海外,现在是财务官僚。哦,也就是我的爸爸啦。”
我说着笑了笑。
“顺便说一下,我和我爸不投缘,但不知为何,和他的弟弟很合得来,所以我就一直在小圭这里打工。”
咦?我边说边想:我为什么要对阳菜说这些呢?
“哎,总而言之呢……”
阳菜的身上果然有种不可思议的氛围。她用一双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我,仿佛吸取了我的心情似的。
“小圭离家出走来到东京,遇上了明日花小姐,后来她成为他的太太。他们经过轰轰烈烈的恋爱之后结婚,两家几乎打起来。两人开了一家编辑制作公司,萌花也出生了。那时候我也挺高兴的。”
那时我刚读高中。在医院里看见婴儿时的苦涩和感动,至今仍像美好的花香一样,让我觉得亲切安详。
“他的太太呢,几年前因事故去世了……”
那时的情况太复杂、太沉重,到现在我仍有点接受不了。我转换方向,笑着说道:
“小圭仍然一心一意的,挺令人意外的。他也不是完全不讨人喜欢的人。”
我看了看小圭那边,他们正凑在一起认真地制作花环。萌花双手叉腰,指挥着男人们。小圭连眼角都是幸福。
“之前帆高说过,”阳菜突然开口说道,“须贺先生和夏美小姐都很厉害。他说头一次遇上那样公平待人的大人,还说夏美小姐是实打实的美人,见到的人都喜欢她。我也一直想什么时候能见到……”
“咦……”
“所以,今天我十分高兴。你就和帆高说的一样。”
我能直接感受到,她说的不是客套话,而是真心的。我无端端被这些话感动了。
“我也是啊,”我不由得握住阳菜的双手,“我一直想见你。百分之百的晴天女子实在太棒啦。”
阳菜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的脸。
“我一直追踪着晴天女子的传说,也从见过你的人那里听说了一些事情。大家都很喜欢你啊。因为你,他们的人生增添了幸福!”
阳菜的脸上焕发出内在的光芒,就像鲜花绽放一样无比尊贵。她涌现的喜悦像物理性质的光一样耀眼,我不由得眯起眼睛,脱口而出:
“那些事情只有你能做到吧?拥有明确的能力是极少见的呀。说起来,这就是我眼下的烦恼!唉,我也希望自己的履历上有值得一提的特技,我找工作都找烦了。阳菜,你就好了,是一个拥有超能力的女高中生,是完美的女主角!”
阳菜嘻嘻地笑着。“我,”她说着抬起了头,“想尽快变成大人。”
我不禁凝视着她的侧脸。是吗?应该是吧。我觉得她在温柔地责备我。
“总算是安心啦。”
“咦?”
我掏出手机。
“说实在的,我在采访时听到一些话,一直搁在心里……”
我寻找神社神主的视频。不要紧的,我告诉自己。不要紧。阳菜是让思想奔驰在未来的普通女孩,是坚定地说希望早点成为大人、注视着远方的坚强孩子。“天气巫女的悲惨命运”什么的,只是常见的老故事。
我下定决心,按下播放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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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起了小雨,一下子夺取了空气里的热。我把夹克的拉链拉到脖子的位置。从刚才起,萌花就在难受地咳嗽。
“萌花,有点累了吧?”
须贺先生取出哮喘吸入器甩了几下,让怀里的萌花衔住吸入口。
“来,吸一下试试。一,二,三!”
萌花配合着节奏,深深地吸气,然后一边使劲呼气,一边请求须贺先生:“没关系!我还要玩!”
我们各自打伞,来到公园附近的停车场。须贺先生的车子停在这里。还未亮灯的东京塔像巨人般俯视着我们,后方则是暗下来的天空。
“我们要告辞了。”阳菜对须贺先生说。
“哎!不要!我还想玩!”萌花大声说。
“萌花,和大家在一起玩是很开心,可也玩累了吧?我们该回家了。”
“不要!我还想和凪在一起!”
萌花几乎要哭出来了。夏美小姐爽朗地说:
“好吧,最后大家一起去吃点东西!”
“好哇!去吃饭!”
“不过……”阳菜为难地说。
“这样吧!”凪前辈说道,“我再待一小会儿,行吗?”
“当然啦!”夏美小姐答道。“好哇!”萌花兴高采烈。“真没办法。”须贺先生说道,可嘴角带着笑意。
“帆高,你送姐姐回家吧。”
“咦?”
我看向凪前辈,他竖起拇指使了个眼色。我的心狂跳。
“阳菜姐姐!”
萌花挣脱了须贺先生的手,跑向阳菜,紧紧地抱住她的腿。
“谢谢你今天给了我一个好天气!我非常开心!”
阳菜满面春风,我一瞬间看呆了。她蹲下来看着萌花,说道:
“我也要谢谢你。你开心,我就开心。谢谢你,萌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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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妙啊,不妙。
我的心止不住怦怦直跳。
在前往浜松町站的路上也好,转乘山手线之后也好,我们都没怎么说话。阳菜站在车门旁,默默地注视着窗玻璃上的水滴。我不时偷看一下她那映在窗玻璃上的脸,左手则一直紧紧地握着一个小盒子。那是昨天刚买的戒指。要给她的话,只能趁现在了吧。电车越接近田端站,这个念头就越强烈。这可是意料之外的、两人独处的完美时间。
出了南口的检票口后,雨又下大了,气温又下降了。覆盖着雨云的天空仅剩一点点白天的光亮。
不妙啊,不妙。
心脏在我的胸腔里疯狂跳动。我心想,好在下雨了。如果没有下雨声,她一定能听见我的心跳声。身体却一个劲地发热,让我好难受,我稍微放慢了步伐。新干线从下方的高架桥上呼啸而过。雨粒打在伞上,像胡乱弹奏着的乐器。
不妙啊,不妙,不过……
我停住脚步。一步,两步,我和前方的阳菜拉开距离。三步,四步。
我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有强烈的雨水味。
“阳菜。”“帆高。”
时机相撞了。
“啊!不好意思。”
“唔,哪里。”阳菜温柔地笑着,“你要说什么,帆高?”
“嗯……也没什么特别的。你呢,要说什么?”
“啊,嗯……”
阳菜稍微垂下了视线。那一瞬间,我似乎看见什么东西掠过她的脸,像是水影。
“帆高,有件事……”
阳菜抬起头直视着我,露出认真的眼神,又有水影。
“我……”
又是水,水在飘舞。在阳菜身边慢慢转动着、飘舞着的是——由水构成的鱼?
就是那一瞬间。
一阵狂风猛甩过来,从身后吹向我,夺去了雨伞。我不由得蹲了下来。
“啊!”
我用余光看见阳菜的外套被风吹起,条件反射般伸手去抓,但没有够到。我们的雨伞和阳菜的外套被吹上高高的天空。
“……”
我一时愣住,望着那些东西渐渐远去,融入天空的霞光中。
“阳菜!”
“你还好吗?”还没来得及问出口,这句话就停在了嘴边。
眼前空无一人。我慌忙四下张望,空无一人。不可能,仅仅几秒钟之前,她还在我的眼前。
“帆高!”
突然,我听见了阳菜的声音。安心感和恐惧感同时向我袭来。明明听见了,声音却来自不可能的方向。我仰望天空。
阳菜悬浮在比街灯高的地方。与雨水不同动向的水滴纷纷扬扬,支撑着她的身体。阳菜的身体缓缓地向地面降落,仿佛由一只看不见的手掌托着。坡道上的街灯仿佛这才发觉夜已降临,开始亮起来。阳菜的身体从点亮的街灯前通过。那一刻,我看见了她恐惧的表情,还有灯光像穿透冰块似的透过她的左肩。
身体变透明了?
我使劲眨巴眼睛。阳菜被灯光穿透的左肩,看起来已恢复原状。我的脑子乱糟糟,她缓缓地降落在我的跟前。围着她身体的水滴像融入雨水一样消失了。阳菜的脚尖碰触到柏油地面,她顺势跪在地上,然后缓缓地抬起头。那张脸上是惊讶、混乱和恐惧,隐约还有死心的意思,仿佛她早知道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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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变成晴天女子……”之后在回家的路上,她对我说,“是在一年前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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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最后的夜晚
吹干头发后关掉吹风机,雨声随即像复活似的回到耳畔,透过薄薄的屋顶和墙壁在屋里回响,就像粗鲁的小人一齐敲着门。
“去年,在妈妈去世前不久……”
雨伞被刮走后,我们淋成落汤鸡回到公寓。阳菜先冲了澡,随后我也借用了淋浴。
“我一个人走上那栋大楼的楼顶。”
小小的洗脸台前有两个杯子和两支牙刷,还有洗面奶、护手霜、止汗喷雾和发蜡。我一抬头,镜子里就映出一张呆呆的脸。
“那里简直就像光的水池。云间只射出一道阳光,照在楼顶上。那栋废弃大楼的楼顶上开满草和花,小鸟啼叫着,红色的鸟居矗立在阳光下发光。”
阳菜说,那天她双手合十,穿过了那座鸟居。
神啊,求求你。
让雨停下吧。让妈妈醒过来吧。让我们一家三口可以再漫步在蓝天之下。
雨声突然止住了。她一睁开眼,正置身于蓝天之上。
于是,她看到了云上的草原,还有一闪一闪游动着的天空之鱼。
“我清醒过来后,发现自己倒在鸟居下面。天空晴朗,是难得的蓝天。从那时起,我就感觉……”淋着雨回来的路上,阳菜这样说,“和天空联系起来了。”
叮咚!
突如其来的响声吓得我差点跳起来。是门铃响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来阳菜的住所。这个时间会是谁呢?我小心地打开卫生间的门。阳菜正在窥看玄关门上的猫眼。
“帆高,躲起来!”
她严厉地小声说道。我慌忙关上门。门铃又响了一次,玄关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对不起,这么晚还来打搅,我是警察……”
我的心里波涛翻滚。传来了阳菜开门的声音,然后是女警官的声音和一个低沉的男声。“你见过这个少年吗?”那个男人说道。我的心脏怦怦直跳。一阵寒流掠过身体,我顿时瘫软无力。
是来找我的。有些出乎意料,但又清醒地觉得果不其然啊。这样的日子不会永远持续下去,我明知总有一天会这样。我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
“你再看清楚照片好吗?这名少年好几次被目击出现在附近。”
“我没见过……这个人怎么了?”
“有点事情要问问他。”男人没好气地说道,“而且他离家出走了,他的父母报警了。”
我的双膝不听使唤地颤抖起来,仿佛是别的生物。
“还有,天野小姐,”女警官的声音传来,“你和读小学的弟弟两个人一起生活,对吧?”
“对。”
“这个嘛,严格来说是有问题的。在没有监护人的情况下,儿童单独生活……”
“可是!”阳菜突然大声说,“我们没有给任何人带来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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嘭!传来玄关门关上的声音。看来警察暂时回去了。我调整一下呼吸,走出卫生间。阳菜仍站在玄关前不动,没有转过身来,只是冒出一句话:
“他们说明天会和儿童咨询所的人再来一趟。”
不仅是我遇上了危机,阳菜姐弟也面临问题。我的心一团糟,究竟要从哪里开始思考?阳菜回过头,满脸憔悴地说:
“怎么办……我们要分开了!”
我感到震惊,这时衣兜里的手机突然传来振动。掏出来一看,发件人是须贺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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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轻轻地打开玄关,探头环顾四周。微暗的公共走廊上没有人影。小巷对面,在越发密集的烟雨中,看得见须贺先生停在街灯下的车子。
“帆高,不得了!警察……”
我跑向车子,凪前辈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说道。
“嗯,我知道。前辈,你先回去吧。”
我上车后关上门。须贺先生坐在驾驶座上,低低地扣着一顶棒球帽,戴着黑边大墨镜。他靠在座位上,什么也没说。
“须贺先生?”
“噢,是问这副打扮吗?”须贺先生仍旧面朝前方,像平时那样浅笑着说道。
“您化装了?”
他没有说话。
车载收音机里传来木然的气象报道:“日落以后,气温急剧下降。市中心目前气温十二摄氏度,是观测史上八月份最低……”
须贺先生关掉了收音机。
“刚才……警察也来了我的事务所,说是在侦办一起诱拐未成年人案。我敷衍他们说不知道,但似乎受到了怀疑。”
“诱拐案件?”
“好像是你的父母报案说你失踪了,真是关心孩子的好父母啊。”须贺笑了笑,然后突然压低声音,“还有,说你有枪是骗人的吧?”
“咦?”
“他们让我看了监控录像,放大了停车场一角的镜头,画面挺粗糙的。一个小家伙拿枪对着大人,说来挺像你的。”
呼吸困难,胸口憋闷。我拼命挤出话来:
“那是我捡到的!我以为是玩具枪,被混混们纠缠的时候就想吓唬一下他们而已……我已经扔掉了!”
“真的?”须贺先生满不在乎地笑着,“他们说你有非法持枪的嫌疑呢。”
我的心凉了半截。他脱下帽子,扣在我的头上。
“我付你退职金。”
退职金?话是听见了,我却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须贺先生仍旧没有看向我。
“你呀,别再来找我了。这样下去,我就成了诱拐犯。”
雨水敲打着引擎盖,像密集的鼓点般猛烈。
“我正在申请领回女儿。说来可怜,妻子死后我一度颓废无为。当时女儿被妻子的父母领去。我现在正在交涉,所以收入呀社会评价什么的就很重要了。不好意思啊,现在处于微妙时期。”
须贺先生等待我的回答。我明白,虽然明白但说不出话。他轻轻地叹息。声音那么轻,我很伤心。
“你明天回家吧。这样的话,一切就会回到原来的轨道吧,挺简单的,搭上渡轮就行了。”
须贺先生掏出钱包,用手指数着钞票。
“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最好的。”
他往我的手里塞了几张一万日元的钞票,然后终于看向我的脸。我一定是露出惨兮兮的表情,快哭出来了吧。他从刚才起就一直没喊我的名字。
“变成大人吧,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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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开公寓的门,房间里一片狼藉。姐弟俩正往背包里塞行李。阳菜仍盯着手头的活儿,说道:
“这里已经待不下去了。”
“咦,可你们要住哪里……”
“不知道,可是……”
“哪里都可以!”凪前辈爽快地说,“只要和姐姐在一起就行!”
阳菜怜爱地瞄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在手头上。
“帆高,你还是在被送去教育前返回老家吧,毕竟你还有地方可回。”
就连阳菜也说出了和须贺先生一样的话。雨声越来越大。她看着我咧了咧嘴,露出像在安慰小孩子般的笑容说道:
“我们会没事的。”
我沉默了,感到胸口闷。面对这样的笑容和话语,我混乱的思绪终于清晰了。
“我不回去。”
姐弟俩停住手,望着我。我终于想起自己有该做的事情。此刻,我要守护这两个人。这时,腿脚停止了颤抖。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使劲呼出气说道:
“我们一起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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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到了傍晚,雨越下越大,入夜后更是异常猛烈。
简直就像天空的水龙头坏了,浊流似的雨水冲洒在城市里。我从电视里看到东京远景,大楼底下一截被烟雨遮掩,顶上一截隐没在浓雾中,中间的一大段就像漂浮着的废墟。
“刚刚发布了东京都大雨特别警报。”
电视台说道。
“这有可能是数十年一遇的猛烈大雨。请对低地水浸、河川泛滥保持最高级别的警戒。请通过电视、收音机和互联网确认各地区的灾害信息,若有避难指示请遵照执行。”
我尝试换频道。新闻报道员站在新宿站南口,身后是拥挤的人群,他在雨水中喊道:
“不亚于台风的暴风雨抽打着回家的人!首都圈内的电车相继延迟……”
我又换了一个频道,每个台都在播送气象信息。
好几个地铁站开始积水。荒川沿线和隅田川沿线开始发出避难指示。在羽田机场起飞和着陆的航班相继停航。一小时的雨量超过一百五十毫米,各地都有窨井喷水现象,发生堤内水泛滥。好几个车站排起了等出租车的长队。电视台呼吁“可能有家难回,请迅速采取行动保证生命安全”。电视画面上的人都呼气成霜,冷得搓手臂。
“这在八月属于异常寒潮。目前东京都内的气温已经跌至十摄氏度以下……”
“从低气压北侧有强寒潮流入市中心。在一小时内,气温下降了十五摄氏度以上,存在之后继续下降的可能性……”
报道员们的语气变得凝重。
“重复:现在发布东京都大雨特别警报。这有可能是数十年一遇的大雨。请确认最新信息,马上采取行动保证生命安全……”
“凌晨,活跃的雨云仍以关东甲信地区为中心继续聚集……”
“反季节的气温骤降已达到危及体弱者健康的程度,请从衣橱里取出厚外套……”
“气象厅预测,目前的异常天气在今后数星期内仍将持续……”
“这种极为危险的异常气象可谓史无前例……”
我突然陷于忧虑之中,关掉了电视机。虽然觉得不可能,但我就像自己受到责备似的。这是怎么回事呢?我趴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想着其中的原因。
莫非是……
不可能,可是……
白天在公园里,我对阳菜说了一番话,转述了神主关于“天气巫女是人柱”的话。我觉得那就是这场大雨的起因。虽然没有可能,但是……
“喂,夏美,这样的天气你去哪里?”
身后传来父亲严厉的声音。我拿过头盔,打开了家门。
---
我们乘坐的山手线电车在池袋站停了下来。
列车员进行车内广播,用难掩疲惫的声音说道:
“由于大雨引起交通混乱,目前山手线尚未有重开计划。此外,目前日本铁路全线发生大幅度延迟或缓发,给乘客们带来不便,请大家利用其他交通方式。重复……”
真是的,最终还是动不了啊。下车吗?然后怎么办呢?让父母来接吧——人们一边下车一边发牢骚。
“怎么办呢?”
阳菜不安地说,我做了一个笑脸说道:
“先找找今晚过夜的地方吧。”
---
“对不起,我们已经客满了。”
“你们有预约吗?”
“今天也客满了。”
“只有你们三个吗?父母呢?”
“麻烦出示一下身份证吧……”
可问了哪间酒店都说没有房间。是真的客满了,还是觉得三个小孩(其中还有一个小学生)很可疑呢?我们不断被拒绝留宿,最后来到杂居大楼地下的怪异出租屋,仍被怀疑是离家出走,然后被赶走:“你们走吧,免得我们通报警方。”
我们就这样寻找着住处,在连接车站东西两边的地下通道里往返。三人都背着大大的背包,还穿着雨衣。气温低得让人发抖,雨水冰冷得像冬雨,加上街上到处积水,都成了浅浅的游泳池,运动鞋也湿透了。身体冰凉,脚尖冻得发麻,行李沉重。我们疲劳至极。是我说要一起逃的,却连熬一个晚上的地方都找不到。我觉得自己真没出息,不由得想生气。
“喂,快看!”
突然,凪前辈喊出声来,用手指着地下通道的出口。
“咦,那不是雪吗?”
我们吃惊地走出通道。在街灯下纷纷扬扬的确实是雪。看阳菜的脸几乎是恐惧的表情,大概我也是吧。现在可是八月啊!
街上的行人也吃惊地望向空中。大粒的雪落在被水淹了的柏油路面上,接二连三地激起无声的波纹。在电车停驶的铁路沿线,道路被奇妙的寂静笼罩着,气温逐渐下降。
这就是天谴吧。
我披着雨衣,搓着从短袖衣服里伸出来的胳膊,突然陷入沉思。因为我们擅自改变天气,所以天上的神明生气了吧。因为我们不满足于被赋予的天气,还固执地索要蓝天吧。
我摇头。不可能的。不过,我回想起阳菜说的话:
“从那时起,我就感觉和天空联系起来了。”
我仰望天空。无数雪花在头顶上方散落,简直就像夏日夜空中的烟花一样。
——这个天空和阳菜联结在一起?
---
抵达小圭的事务所时,雨变成了雪,真是难以置信。
在事务所后面停好“幼狐”后,我一边后悔大咧咧地穿着一条短裤就来了,一边冲下事务所的楼梯,打开门后进入里面。
“好冷!小圭快看,八月下雪哇!”
我一边拂去肩头的雪,一边说道。
“咦?”
小圭没有回应。一看才发现他趴在吧台上,柜台上的电视机小声地播放着节目。
“市中心竟然下起了雪。本日傍晚开始下豪雨,给各地带来了水浸的危害。现在是晚上九点钟,多数地区已由雨转雪。预计深夜之后,将重新下雨……”
我关掉电视。柜台上有喝过的威士忌,还有烟灰缸和好几个烟蒂。发生了什么?我看向趴着睡觉的小圭。他一直在戒烟呀。小圭一脸不满的样子,轻轻地打着鼻鼾。皮肤干枯粗糙,头发和胡须都有变白的。我心想,这个人有点老了。小雨在小圭旁边的凳子上团着身子睡觉。它睡着的表情恰似小圭,像在闹情绪似的。我忍不住小声地笑了出来。
“小圭醒醒,你会感冒的。”
我一摇晃他的肩膀,他就不耐烦地皱着眉头,冷不丁冒出一句:
“明日花……”
他的声音很苦闷,有气无力的。我有点吃惊,他正梦见太太呢。我突然想起四年前,也正是夏天的时候,事务所开张时办了一个小晚会。从快餐吧改造而来的事务所还空空荡荡的,夸张地摆着祝贺的花架。萌花还是小婴儿,在小圭和明日花婶婶接待客人的时候,我一直在和萌花玩。我还是一个高中生,应该穿着一身校服吧。对了,客人们离开后,我给一家三口拍了纪念照片,背景是写着“K&A”的窗户,明日花婶婶抱着萌花,而小圭高兴地挺起胸膛。
“是夏美吗……”
小圭终于醒了,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啊,好冷,开暖气吧。”
用遥控器按下暖气开关后,传来一股灰尘的气味,之后吹起了暖风。
我在柜台里头一边给自己倒威士忌兑水,一边说道:
“小圭,你完全变成一个大叔了呀。”
“人会老呀。”小圭用双手搓脸,俨然一副大叔样,“重大事情的排序也得相应调整了。”
“咦,你在说什么?”我坐在小圭旁边的凳子上,“对了,帆高呢?还没回来吗?”
我这么一问后,小圭的表情突然变得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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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赶走了?骗人的吧?”
“警察来过这里啊,怎么容得下那样的小屁孩呢?”故意虚张声势是小圭内疚时会有的毛病,“一般来说,和别人的人生相比,自己的生活更重要,对吧?”
“什么,所以你就破戒吸烟还酗酒,沉浸在罪恶感之中?”
我抱起睡在凳子上的小雨,往小圭的脸上一推。
“连小雨都要说,你这个差劲的大叔……”
小雨不耐烦地叫了一声。
“真是差劲,行为模式超像昭和时代的人。别坐在我旁边行吗?会被你传染老人味。”
我把小雨放回原处,坐到最边上的凳子。我们坐在柜台的两端。他赶走了帆高?在天气这么恶劣的晚上?
“你这个人啊,总是半途而废。要抛弃的话,一开始就别捡回来,行吗?装作耍无赖,其实你就是一个胆小的正常人,这一点最差劲。”
“呵呵,你好意思说这话?还跑到我这里来逃避你的老爸。讨厌做正常人的话,就别找工作啊。你去当诗人、当旅行家啊。”
我瞪着小圭。小圭一口喝掉兑水威士忌,回瞪着我说道:
“说我差劲,你也好不到哪里去。那个女孩叫阳菜,对吧?”
我吃了一惊:这个人明白着呢。内疚,我们都有。
“什么天气巫女是人柱这种话,你转述给那个女孩了吧?要是那是真的,那孩子终究要消失吧。那种话你说说就不管了吗?”
“可是……那你要我怎么管?”
“呵,别当真。反正那是胡说八道的吧?”
小圭笑笑,叼上一支烟,岔开了话题。他用打火机点燃烟,卖弄似的深吸一口。
“不过呢,假如……”一缕青烟扩散开来,仿佛作画的颜料滴落水中一般。
“假如靠人柱一个人就能让狂乱的天气复原,我是欢迎的。不仅是我,其实你也一样吧?毋宁说,大家都希望这样。有人做出了某种牺牲,让事情得以运转,这就是社会嘛。总得有人承担牺牲呀,只是平时我们看不见而已。”
“你那是什么话呀?”
我不高兴地说,越想越生气,因为小圭不负责任还显摆,因为这反常的天气,因为自己觉得小圭的话也有些道理。在家里待不住就跑来这里,结果却只能喝酒瞎扯,我对这样的自己很来气。
我不愿再想任何事,一口气干掉了兑水威士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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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几个,等一下。”
有人突然从后方抓住了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后背起了鸡皮疙瘩。
是两名穿制服的警官。那时我们正走在闹市区。
“这种时间只有几个孩子在外面晃荡,很危险啊。你们是怎么回事?是兄弟姐妹吗?”
面对突如其来的严厉口吻,我张口结舌。阳菜往前迈出一步,说道:
“我们就要回家了。我是大学生,他们两个是我的弟弟。”
“哦,你是姐姐啊。出示学生证看看。”
“我现在没带着。”
我突然和一名警官对上视线,只见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我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有一种不妙的预感。他转身背向我,用对讲机做了什么之后,像要阻碍我的视线似的挡在我的面前。
“你是高中生?背的背包好大啊。”
他弯下腰,毫无顾忌地打量着我。
“可以把帽子掀开一点吗?”
莫非他们正在找我?“……非法持枪的嫌疑……”我想起须贺先生说的话。
“阳菜。”我对着一旁的阳菜耳语。
“咦?”
“逃!”
话还没说完,我已经冲了出去。此刻我才意识到和姐弟俩在一起会给他们添麻烦。
“站住!”
脚步声追上来了。我头也不回地拼命跑,可是背包的一角马上被抓住了。我拼命地拨开那只手。
“妨碍公务!”
传来一声怒吼的同时,另一名警官横冲过来将我抱住。我被按在地上,几乎被控制住。我拼命地挣扎。
“帆高!”
阳菜喊道。我用余光看见阳菜冲过来。
“别过来!”
可是,阳菜用尽力气撞向骑在我身上的警官。警官倒下了。
“你这家伙!”警官眼里冒着怒火,举起了警棍。
阳菜迅速交叉双手,叫道:
“拜托了!”
紧接着,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视野里瞬间一片白,路边的货车被雷电直接击中。在约五十米远的前方,车子因冲击而飞起来,如同慢镜头似的映入我的眼帘。下一瞬间,货车发生爆炸。
四周一片哗然。有人奔跑避难,也有好事者举着手机冲上前来。
“……不得了!”
警官一时愣住了,随后清醒过来,向火焰冲过去。
我望向阳菜,她像祈求天晴时那样交叉双手不动,注视着火焰。莫非是阳菜?我马上抹掉了这番胡思乱想,抓住她的手说:
“走吧,趁现在!”
我再拉上呆站着的凪前辈,我们逃离了那个地方,专往黑暗的巷子里跑。不久,身后传来了警车和消防车的警笛声。雪越下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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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晚两万八千日元……”
“嗯?”
一位大妈从狭窄的窗口里抬头看我,不耐烦地说话。她的回话出乎我的意料,我一时语塞。
“所以啊,两万八千日元付得了吗?”
“啊,哦,我付!”
那是郊区的一家情人旅馆。三人淋成了落汤鸡,前台大妈应该看了我们一眼,但什么也没说。我们搭乘摇摇晃晃的电梯上到八楼,用领到的钥匙打开沉重的铁门,进入房间后锁上门。下一秒,我们当场一齐瘫坐在地上。已经到达极限了。
“唉……”
我们都长叹了一口气。
“总觉得我好像成了逃犯……”
我不禁阴郁地嘀咕道。
“那可真酷啊!”凪前辈竖起了大拇指。
“哦,是吗?”
“嘻嘻。”
阳菜笑起来,大家都笑了。
“我当时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帆高,你差点就被逮捕了。”
“真搞笑!”
“真的很焦急啊,可不是开玩笑的呢!”
我们越发大声地笑起来。在说笑之中,疲惫至极的身体放松下来,不安也化解了,仿佛只剩2%电量的手机在最后时刻又续上了电,眼看着就将充满能量。
“房间好大!”
“床好大!”
“浴缸好大!”
凪前辈对房间里的一切充满感激,一一大声评论。房间装修得大方,漆成时髦的米黄色、黑色和金色。凪前辈给浴缸放热水,阳菜兴冲冲地煮水沏茶。我趁机赶紧把成人录像节目表等不该让他们看到的东西藏到衣橱后面。来东京之后,这可是最提心吊胆的活儿。
“姐姐,帆高!”凪前辈在浴室里大喊,“三个人一起泡澡吧!”
我和阳菜正在喝茶,同时笑喷了。
“你自己泡!”我们异口同声。
“什么嘛,帆高,那我们男生组一起泡吧!”
“咦?”
“请吧。”阳菜似乎觉得好笑。
“水好暖……”
浴缸里奢侈地放满热水,我和凪前辈的肩头浸在水下。
“咦,这是什么?”
凪前辈按了墙上的按钮。浴室的灯光突然灭了,轮到浴槽内侧发着光,还咕嘟咕嘟地冒泡,原来是喷水按摩浴缸。
太棒啦!好痒啊!我们欢叫起来。
“轮到我啦!”
姐弟俩击了一下掌。在阳菜泡澡期间,我们准备晚餐。打开电视机下面的架子后,看到售货机上排列着可加热的小吃和速食食品,有炒面、章鱼烧、杯面、咖喱饭、薯片和炸鸡。光是看纸包装就要咽口水了。
“哇!各种各样的都有!帆高,吃哪一个?”
凪前辈兴奋地问我。
“前辈,把它们全部干掉!”
“啊,行吗?”
“我拿到退职金了嘛!”
“太好啦!”
凪前辈对着浴室大声喊:
“姐姐!今晚是豪华大餐!”
“真期待!”阳菜的声音明显有回音,在浴室里回响着,传到我的耳里,光是这样就让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
“我洗好澡了。”
我们用微波炉轮流加热小吃时,阳菜打开浴室的门说道。
“啊,你洗好啦。”
我低声说道,不禁屏住了气息。阳菜披着雪白的浴巾,将长发拢到一边,用毛巾卷着。平时白皙的皮肤变成淡淡的樱花色。我察觉到自己足足盯了五秒钟,慌忙移开视线。阳菜毫不在意,看到摆在桌上的众多小吃后发出欢喜的惊呼声。
“开动!”
三人同时合掌说道。
“炒面好吃!”
“章鱼烧好吃!”
“咖喱好吃!”
赞叹声此起彼伏。那种美味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我们将小吃盒子传来传去,分享所有味道。我们还把炸鸡放进咖喱里做成咖喱鸡,嚷嚷着“太好吃啦!大发明啊”,又吃着泡了两分钟的杯面,惊呼着“面条超有嚼劲!绝对比店里的好吃”。
饭后是卡拉OK大赛,之后是枕头大战。我们使劲地朝对方扔枕头或靠垫,不管有没有扔中都觉得高兴。我太开心了,太快乐了,不知为何想大哭一场。
我一边扔一边想,如果神真的存在——
神啊,求求你。
已经足够了。
已经没事了。
我们会熬过去的。
所以,请不要再施舍什么,又拿走什么了。
枕头扔中阳菜的脸,她对着我的脸直直地扔回来。
神啊,求求你,求求你了。
我笑着,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恳切地祈求。
让我们就这样再待一会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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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边的电子钟指向零时,响起轻轻的电子音。
凪前辈打闹够了,不知不觉中躺在床边沉睡。那张床好大好宽,我和阳菜并排仰卧着。阳菜散发出和我一样的洗发水香味,这就足以让我感到自豪。房间的灯关了,只有床头灯黯淡的黄光照着周围。
天气由雪转雨了吧,窗外又传来猛烈的雨声,不过已经不再像之前那般暴力。它柔和亲切得多,仿佛遥远的太鼓声,只为我们奏响。独特的太鼓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花了很长时间才抵达我们的耳边。那声音知道我们的过去和未来,绝不会责备我们的任何决定和选择,默默地接纳一切历史。
活下去!那声音说。活下去,活下去!只要活下去。
“阳菜,”我像被雨声鼓舞了,掏出戒指盒,“十八岁生日快乐!”
我说着,把戒指盒放在床单上。阳菜吃惊地看着我。
“虽然便宜,但我挑了适合你戴的款式。”
阳菜打开盒子,笑脸像鲜花那样慢慢绽放。
“谢谢!”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对了,帆高,”阳菜突然压低声音,“你希望雨停吧?”
“咦?”
阳菜不再看着戒指,抬起头看向我。她的瞳仁略带蓝色,深处藏着某种摇摆不定的情感。可那是什么,我并不知道。我只是点了点头说:
“嗯。”
那一瞬间,一声低低的雷鸣响起,就像是天空的回答一样。雷电不知落在哪里,床头灯闪烁起来。阳菜从我的身上挪开目光,仰卧着望向天花板。我的心突然察觉到什么,刚才阳菜瞳仁里的是……
“据说我是人柱。”
“咦?”
“夏美小姐告诉我晴天女子的命运。她说,晴天女子牺牲后从世上消失,失常的天气就能复原。”
到此时我才明白,那是绝望。
“咦……真的吗?”
我笨拙地挤出笑容。怎么会这样呢?不过,唯有后悔的情绪填塞胸膛。
“哎呀,他们说话总是很随便……难道会……消失吗?那怎么可能……”
阳菜起身,仿佛要截断我的话。她默默地解开浴袍的带子,缓缓地从浴袍里抽出左手。我无法挪开视线。不一会儿,阳菜的左胸袒露。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透过她的胸部,我能看见后方的床头灯。
那半个身子是透明的。
从左肩到胸口像水一样透明。床头灯的灯光在身体内反射着,皮肤从内侧微微发光。我只是愕然地望着她的身体。
“帆高……”
不久,阳菜开口了。我好不容易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看着她的脸。她泫然欲泣,却突然露出柔和的笑容。
“你在看哪里呢?”
“没看哪里……”
我条件反射地说道。不,不可以。我不能哭。虽然不能哭,但是我……
“我看着你呢……”
眼睛像坏了似的涌出泪水。我拼命用双手拭去,用拳头抵着眼睛,真希望能把眼泪顶回去。
“你为什么哭呢……”
阳菜温柔地笑着。
到了这种时候,你还在笑。我更加哭得停不下来。
“一开始还没什么,不过有时会在意。每逢祈祷晴天,身体就变得更透明了。”
我为什么没有察觉到呢?当她举着手掌看天空的时候,表情是哀伤的。还是说,我发现了却装作没看见?
“照这样下去,要是我死了……”阳菜细声慢气地说道,“往常的夏天就一定会回来。凪就拜托你了。”
“不要!”我喊道,“不能没有阳菜!我们三人一起生活!”
我对自己过分幼稚的话感到绝望。不过,我找不到其他话说。
“帆高……”
阳菜为难地看着我。
“阳菜,我们说好了。”
我拉起她的手,将戒指轻轻地套在她左手的无名指上。银色的戒指上有小翅膀的形状。那只手指也变得隐约透明了。透过皮肤,看得见水里升起一个小小的水泡。
阳菜注视着无名指上的戒指,无言地叹了一口气。她看着我,泪水盈眶。明知是很幼稚的话,我也拼命说出来:
“我去工作!我好好挣钱,能维持我们的生活!别再做晴天女子了,身体马上会恢复的!”
阳菜终于流下泪水。罪恶感向我袭来,是我害她哭的。突然,阳菜抱紧了我。
我感到惊讶。
阳菜温柔地抚摸我的头,像要安慰我似的。我束手无策,也使劲地抱紧她。但愿这样一来,她能留在这里。我相信着。世界就应该是这样的。愿望只要足够强烈就会实现。
我这样想着,这样许愿,这样祈求。
阳菜一边哭一边抚摸着我的头,远处又有雷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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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晴天
那天晚上,我做了梦。
梦见在岛上的时候。
有一天挨了父亲一顿打后,为了消除痛苦,我拼命踩着自行车的脚踏板。那天,岛上应该也下着雨。天空飘过厚厚的雨云,但从云缝里射下几道光。我想离开这个地方,想进入那些光里,便沿着海边的路拼命蹬车追赶。就在我感觉追上了的瞬间,那里已是岸边悬崖,阳光移到海的另一边去了。
我那时已经决定要去那些光里——
而你就在那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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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做了梦。
梦见初见你的那天。
深夜的麦当劳里只有你一个人,简直就像迷路的小猫。不过,为我找到生存意义的也是迷途的你。
遇上你之后,我开始工作。每制造一个晴天就会增添别人的笑脸,我愉快地继续做着晴天女子。那是我自己的选择,不是因为谁。即便察觉时已经到了无法回头的地步,我还是觉得能遇上你真幸福。如果没有遇上你,我现在就不能爱着自己,爱着这个世界。
你哭累了,现在在我的身边睡着了,脸颊上带着泪痕。窗外传来猛烈的雨声和好似远方太鼓的雷鸣。我的左手上戴着小小的戒指。那是你赠送给我的礼物,是我人生第一枚戒指,也许也是最后一枚。你正在睡梦中,我用左手轻轻地握着你的手。你的手就像夜晚的太阳,带着温和的温度。
仿佛水波从握着的手那里荡开涟漪,不久后,不可思议的整体感充满全身。我的身体和世界融为一体。奇妙的幸福感和悲伤扩散到全身。
我充满了幸福感,同时又想摆脱。还不可以,我还什么都没告诉你,还没和你说“谢谢你”和“我喜欢你”。我拼命拢住扩散开后变得稀薄的意识,尽力连接上自己的情感和思考。我要出声,便探索着自己的咽喉,回想着气流在那里摩擦的触感。帆高——
“帆高。”
声音小而沙哑,不能使房间的空气发出微弱的震颤。
“帆高,帆高,所以……”
咽喉已经没有感觉。我就要不见了。我正在消失。我鼓足了最后的气力,要在你的耳边说:
“别哭,帆高。”
---
我惊醒过来。
刚才睡着了,做了梦。
我慢慢地坐起来。周围被白色的雾气笼罩着。细细的雾雨下着,发出薄纸摩擦般的微弱声响。
我刚才在做什么?
想不起来。我的身上似乎只有像被水冲淡了的依恋情绪。
从刚才起,透明的鱼就轻盈地飞在我的周围。我呆呆地望着空中的鱼,突然察觉到自己身上有什么。冷冰冰的身体里有一个地方,散发着一点点温暖。
那是左手的无名指。我把手指举到面前。小小的银色翅膀套在无名指上。
“帆高……”
我的嘴在动。
帆高?这句话稍微温暖了我的全身。
扑通!
雨粒落在我的左手上,声音大得几乎让人吓一跳。由水做的手吸收了雨粒,在哆嗦着。
扑通,扑通,吧嗒。
雨粒接二连三地落下。身体的轮廓在不断颤抖,波纹扩散到全身。波纹与波纹碰撞,形成更多的波纹。被这么多波纹摇晃着,我的身体会垮掉的,心里越来越感到不安。
此时,一粒雨滴落在无名指上。戒指像被推了一下,从水做的手指上滑落。
“哎呀!”
我迅速用右手去抓跌落的戒指。
“啊——!”
但是,戒指又从右手上滑落,就那样被地面吸进去,消失了。绝望之下,我猛然想起了你,再次有了感情色彩。可那些感情也都像融化了一般褪去,唯有淡淡的悲哀留下了。
我已经不知道为了什么而悲伤,只是哭,不断地哭。鱼儿无声地在我的周围飞舞。
不久后,雨停了,雾散了。
我置身于一片大草原上。头顶上是无比澄澈的蓝天。喧哗的草原上,耀眼的阳光灿烂。
我置身于云上的草原,从地面上绝对看不到那里。我是蓝,也是白;我是风,也是水。我已经成了世界的一部分,无喜也无悲,只是像那些气候现象一样,一直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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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要弹起来似的醒了。
心脏狂跳。太阳穴鼓动着,几乎要蹦出来。全身大汗淋漓。血液流动的声音像浊流般在耳中回响。
目光上方是陌生的天花板。这是哪里?在我思考的时候,血液的声音减弱下去,耳朵开始被其他声音吸引。
是麻雀的叫声,汽车的声音,还隐约有人群的声音。
是早上街道的声音。
——阳菜。
我突然想起一切,望向本应睡在身旁的阳菜。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只有浴袍在那里,就像一只蝉蜕。阳菜消失不见了。
“阳菜,你在哪里?阳菜!”
我跳起来,看了看卫生间和浴室,连壁橱也打开来看。哪里都没有阳菜。
“帆高,怎么了?”
凪前辈醒来,一边揉着眼睛一边不安地问。
“阳菜不见了,哪里都没看到!”
“什么?”
凪前辈看起来很吃惊,突然又露出哀伤的表情。
“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咦?”
“我梦见姐姐在祈祷天晴的时候,身体飘了起来,然后消失在天空里……”
我屏住气息。阳菜从废弃大楼的鸟居升上天空的身影历历在目。说来,我也做了同样的梦……
咚咚!
突然有人粗暴地敲门。
“开门!请开门!”
男人用低沉的声音大叫道。这个声音……我正拼命思索着,这时传来开锁声,门开了。
警官穿着皮鞋踏进房间,是一名穿着制服的男警官、一名女警官和一名穿西服梳飞机头的大个子男子。
“你是森岛帆高吗?”
飞机头站在我的面前,用冷冷的目光翻看着警察记事本。
“恐怕你也知道吧,有人报警说你下落不明,还有非法持有枪或爆炸物的嫌疑。麻烦你和我们去一趟警署。”
我无从回答,无处可逃。凪前辈大声喊叫起来:
“放开我,你放开我!”
“没事的,来吧,一起去吧。”
女警官抓住了在床上来回逃跑的凪前辈。
“凪前辈!”
我想冲过去帮他,却感到手臂一阵剧痛,然后脸被按在床上。
“你老实一点。”头顶上方传来一个不悦的声音。是飞机头把我的手臂拧到了背后。
被押解着走出酒店时,我感到一阵眩晕。
刺眼的太阳照耀着街道。向阳的地方就像曝光失败的照片一样白花花的,遮阴处则像一处处黑乎乎的深洞。头顶上方是万里无云的碧蓝天空。它实在太蓝了,仿佛是人工制造的,这片蓝天就像赝品似的。阳光凶猛地直刺我的眼睛,感到阵阵扎痛的同时,泪水不住地流。到处是狂躁的蝉鸣,我仿佛被群起而攻之。
“喂,走吧。”
飞机头回头说道。穿制服的警官对我寸步不离。我像被押送着走出柏油路,脚踝以下浸在水中。四周的道路都浸了水,整座城市形成巨大的水洼。
“据说还得花上几天,市中心的积水才会退。”
身后的制服警官用听似亲切的声音说道。
“电车全线停开,整个东京一片混乱,还是蓝天好啊。据说时隔三个月,难得整个关东地区放晴了。”
我忍受着眼睛的疼痛,睨视着蓝天,在一尘不染的蓝天里寻找她的踪迹。“不可能”和“早就知道会这样”这两种念头在脑子里不停旋转。
“快过来!”
飞机头站在警车旁训斥道。
这时,头顶上有东西闪了闪。我注目凝视。又闪了闪。有个小东西掉在我的脚旁,溅起小小飞沫。我弯下腰,伸手到水里面。
“喂,你干什么?”
飞机头焦躁地问道。
“……啊啊!”
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那是一只戒指。刚刚从天而降的就是我套在阳菜无名指上的银色小翅膀。
阳菜成了人柱?
“阳菜,骗人的吧!”
我不禁站了起来。“喂!”制服警官抓住我的肩头。我不加理会冲出去。我被警官反剪双臂抓住,一边挣扎一边朝空中拼命大喊:
“阳菜,你回来!阳菜,阳菜——!”
可是,蓝天纹丝不动,我的声音被吸收得干干净净。
---
“好啦……”坐在身边的飞机头长叹一声,无奈地说道,“你冷静下来了吗?”
我乘坐的警车慢慢地行驶在被水淹了的道路上。
“详细情况等到了警署再问,先和你确认一下情况吧。”
我低着头没回答。飞机头不在意,继续说道:
“和你在一起的少女昨夜失踪了,她叫天野阳菜,是十五岁没错吧?”
“咦……”
我不禁抬起头,看向飞机头。他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我。
“你觉得她会去哪里?”
“阳菜十五岁?她不是十八岁吗?”
飞机头的眉毛跳了一下。
“她打工时在提交的简历上虚报了年龄。虽然是为了生活,但她还是一个正读初三的学生,是应该接受义务教育的年龄……你不知道吗?”
“什么呀……”我脱口而出,“我才是年龄最大的那个啊……”
我听见飞机头咂了一下嘴,这才发现自己在流泪。
“喂,”刑警并不掩饰他的焦躁,“问你呢,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突然,胸腔里像在燃烧似的发热。这是怒火。我突然生气了。
“阳菜……”我睨视着飞机头说道,“阳菜做了交换,才有晴朗的天空!可大家都不知道,傻乎乎地兴奋着……”
泪水又夺眶而出。我一个劲地哭,也觉得难为情,不禁抱住双膝。
“这怎么可能呢……”
我脱口而出的话也像是小孩子在撒娇。我哭得更厉害了。
“真麻烦……”“需要请鉴定医生吗?”
刑警们小声地议论着。车窗外,骄阳下的街道闪耀着,一晃而过。
---
合着脉搏,脑瓜子一跳一跳地疼。
这阵子即便睡上一晚,醉意也没能全消。才刚起床,身体就已经疲惫不堪。加上窗外晃眼,眼睛的对焦总有问题。尽管如此,我总是眼睛不离电视机。搓搓眼睛,又不断转台看。明明是新闻报道员,一个个的声音都莫名地兴奋:
“时隔数月,关东平原再次处于灿烂的阳光下!”
市中心的高楼大厦群出现在电视屏幕上,光与影黑白分明,简直就像一堆墓碑。我转了一个频道,看到一群孩子在积水的马路上跑来跑去。
“昨夜的豪雨仿佛不是真的。早上八点,气温已经超过二十五摄氏度……”
“以荒川流域为中心,许多地方淹了。有水深十厘米左右的地方,也有水深近五十厘米的低洼区……”
“东京都内,日本铁路和私营铁路全线停运,目前正在进行修复工作。昨夜受灾的全貌尚未明朗,预计交通设施的恢复至少需要数日……”
“不过,对于难得的万里碧空,人们还是面露喜悦之情!”
的确,街上的行人个个面带笑容。光是天气,就能让人的情绪这么大起大落?我呆呆地想着,事不关己一般。要说我,不知何故心情不佳。从刚才开始,我就莫名地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像无心踩死了一只虫子。喂,你也会这样吗?我想问夏美,可她外出了。
我长叹一声,继续想着没来由的事情,听着陌生人兴高采烈的声音也无济于事。我关掉电视机,站起来走到窗前。窗外像大浴缸似的积了水。事务所接近地下,窗口与外面水泥墙间的缝隙里积存了约一米高的雨水。薄薄的铝合金窗框有好几处裂痕,水正渗进来。
我也没多想,就把手指按在窗框上。承受着水压的窗户一动不动。我使了一点劲,玻璃突然开裂,水流进事务所里。水流冲倒了堆在窗边的书,把文件冲到房间里侧的角落。我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等事务所地面的水浸到脚踝处时,水终于停止流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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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看外面了吗?”
我接听来电,是萌花。每次放在耳边听,我都会想,小孩的声音就是我的命。
“天气好棒啊!哎,我又想去公园啦!”
快乐的声音回响在耳畔。她认为世上的所有东西都是为自己预备的,深信自己欢笑时世界也一起欢笑,自己哭泣时全世界只有自己在受苦。多么幸福的时光啊。我何时失去了这样的时光?帆高那小子也置身在这样的时光里吗?
“啊,”我回答道,“爸爸今天能去公园。萌花,你问问外婆。”
“嗯!对了,爸爸,我昨天做了一个不得了的梦!”
“哦,是什么梦呢?”
我说着话,一阵寒意掠过双臂的皮肤,但我假装没在意。
“我梦见阳菜姐姐为我祈祷晴天!”
果不其然,我服输了。没错,我也梦见了,梦见晴天女子从有鸟居的楼顶上升天的情景。于是,我忽然想,没准东京都内的人都做了同样的梦。没准大家多多少少都明白,这片蓝天是某个地方的某个人交换而来的。
“对呀……可能是这样。”
我一边用沙哑的声音说着,一边想着“不可能”,就像用圆珠笔使劲地写在脑子里似的。
---
警车抵达的地方是池袋站旁的警署。
我被揪出来下了车,由前后各一名警官夹着往警署里走。我被带到一条昏暗的通道,那里有许多扇门,间隔很窄。门旁的牌子上写着“讯问室”。
“打扰一下,刑警先生……”
我下了决心,开口说道。
“什么事?”
飞机头回过头,用冷冷的目光俯视着我。我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把在警车里思考的话一口气说了出来:
“我希望您能让我去找阳菜。她一直帮我,这回轮到我帮她了。找到她后,我保证会回到这里……”
“你要是有话说,”飞机头的表情丝毫未变,一边说一边打开眼前的门,“就在里面说。快点!”
我被一只手掌推了一下后背,不由自主地进了门。这间狭窄的讯问室就像在电视剧里见过的那样,有小桌子和台灯,还有两把对着放的折叠椅。刑警们在我的身后小声地说着话。
“安井呢?”“在清查山吹町那边。”“告诉他接下来要讯问这个人。”“明白。”
突然,我拿定了主意。
我弯下腰,挤过门和警官之间的缝隙,跑出房间,用尽全力冲向来时的方向。
“干什……喂,站住!”
稍后,身后传来怒吼。我没回头,一跃跳下楼梯,在转弯处用手支着地,乘势冲下一楼。
“抓住那个小毛孩!”
好几个人惊讶地望向我。警署内很狭窄,冲过前方的门厅后就到门口了。
“站住!”
门口突然跳出一个手持木刀的门卫。我想避开他,那一瞬间却脚下一滑。
“哇——!”
我倒地滑行,竟偶然地从门卫的两腿之间钻过。我连忙站起身,顾不得来往车辆冲出马路。好几声喇叭响起,左转进来的货车里传来一声怒吼。我只顾拼命跑,始终不回头。我一边跑一边吃惊地想:奇迹啊,我竟然从警署里逃出来了!可这样跑不行,马上就会被抓回去,需要代步工具。
我看见马路拐角处有一辆自行车,便扑过去,踩上脚踏板就要骑走,不料咯噔一下挂住了。有一条链锁把轮子和栏杆锁在一起。
“可恶!”
我很焦急。回头望去,飞机头正凶神恶煞地追来。我慌忙环顾四周,只见道路两边也有制服警官包围过来。就在此时,我听见一声喊:
“帆高!”
我吃惊地望过去,只见一名女子驾着一辆粉红色“幼狐”疾驰而来,黄色的围巾飘扬着。
“夏……”
是夏美小姐。她冲到我的跟前急刹车,困惑地喊道:
“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要去找阳菜!”
夏美小姐惊讶地瞪大眼睛。如果我没看错,接着她突然欢喜地上扬嘴角,说道:
“上车!”
“别跑!”
就在刑警们的眼前,电动车载着我疾驰而去。
“混账小鬼!”
飞机头的喊声在我的身后远去。夏美小姐开进狭窄的巷子。到处都浸水,电动车一驶过就溅起华丽的水花。回过神来,曾经刺得眼疼的阳光也变成了眼睛习惯的亮度。
“夏美小姐,为什么……”
我搂紧夏美小姐,以免被颠下车。她仍旧目视前方,答道:
“凪给我打了电话,说阳菜不见了,你又被警察带走了!”
“凪前辈呢?”
“听说他由儿童咨询所监护着。”
这时传来警车的警笛声,听似正从身后逐渐接近。
“不会是来追我们的吧……”
“真搞笑!”夏美小姐自暴自弃地笑了,戴上头盔附带的护目镜说道,“好嘛,我们成了逃犯啦!”车速更快了。
“那么你要去哪里呢?”
在我听来,她的声音还挺欢乐的。气温迅速上升。蝉鸣聒噪,警车尖厉的警笛声在迫近。视野前方,新宿的高楼大厦在摇晃,像倒映在水中似的。
---
那栋建筑物位于一座大公园旁边,比想象中的要普通。
在传达室说了来访原因后,对方递过来一本登记簿说:“在这里填写住址和姓名。”我一看,上面写着“佐仓加奈”的名字。我心想,那家伙竟然乱用别人的姓啊。我便对应地写了一个“花泽绫音”,地址也是乱编的。
“他很受欢迎啊。”传达室里的白发大叔佩服地说,“人刚到,算上你已经有两个人来看他了。”
“哦,是吗?”
我笑了笑,鞠躬致意,把垂在脸颊的发梢撩到耳朵上,长发真是麻烦。老好人的大叔笑着说:“请进。”
---
“绫音,来看我啦!”
我打开写着“会面室”的门,凪笑脸相迎。
看他一如既往地开朗,我就放心了。没错,凪在任何时候都没问题的。他比谁都苦,却比谁都富有同情心,也比谁都聪明。最明白这一点的人是我。凪的对面坐着拘谨的加奈。她瞄了我一眼,做出一个笑脸。我也嘴角一咧,以笑回应。凪麻利地介绍了初次见面的我们:
“加奈,这位是绫音。绫音,这位是加奈。”
我知道她,我们曾有好几次在公交站近距离接触。花泽加奈留着一头清爽的长发,读小学四年级,比我小一岁。不过,这种时候就该显示年龄大的优势,我笑着说了一声:“请多关照。”加奈谦恭地低头致意:“还请多多关照了。”接下来,凪用手示意了一下那个一直面无表情坐在墙边的大人。那位姐姐比想象中的年轻,不过那道粗眉给人十分固执的印象。看来这个人就是……
“这位女警官是佐佐木小姐,是她带我来这里的。她说今天一整天会陪着我。”
“哇,不得了啊。凪,你就像是贵宾!”
我小心掩饰对女警官的敌意,故意大声说。
“请多多关照!”
我和加奈一齐低头致意。女警官默默地点了一下头。这位大妈真是冷淡。
“今天真的要谢谢你们两个!事出突然,你们也受惊了吧。”
凪坐在儿童椅上说道。这里是一个小房间,书架上排列着图书馆里常见的那些绘本,还放有积木之类的玩具。墙上贴着一张大宣传画,写着“大家来守护孩子们的未来”。
“真的呢!”我们异口同声。
“听说你要被教育,我吓得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
我这么一说后,加奈探出身子说道:“真的,真的!我的心脏到现在还狂跳着呢。凪,你摸摸看证实一下!”
摸胸来证实?这个女孩是要挑事啊。盯着我们的女警官似乎吓了一跳。
“哟,真的呢!”
我顺势在加奈的胸口抓了一把。
加奈恼怒地睨视我,凪爽朗地笑起来。女警官困惑地看着我们之间的举止。加奈的胸口确实怦怦直跳,这孩子也感到紧张。
凪突然对加奈快速使了一个眼色,加奈轻轻地点头。是暗号。她往前走,站在女警官的面前。
“那……那个……”
加奈欲言又止,女警官诧异地看着她。
“你怎么了?”
“噢……我是第一次来这里探访,太紧张了……”
“哦。”
“那个……我想去……洗手间……”
“哦!”女警官恍然大悟,放下心来,“走吧走吧,在这边。”
门关上了。房间里只有我和凪两个人。机会来了!
我们一齐站起身,开始脱衣服。
“不好意思,大恩不忘!”凪脱下连帽衫,脸上没有平时的笑容。他正焦急呢。
“你这是干什么?好意思把我叫出来!”
我边说边解下肩上的披肩,取下长假发。我自己的发型和凪差不多,剪得短短的。
“抱歉把你卷进来,可只能靠你了。”
我明白。说真的,接到电话时我挺开心。
“给你!”我装出不高兴的样子,掩饰自己的害羞,把假发递给凪,然后解开连衣裙的腰带。
“我还要脱裙子,你转过头去!”
我一边向神祈求拯救凪的计划能圆满成功,一边脱下连衣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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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伙不知不觉间变得挺沉的。
怀里的小雨很乖,很放心地瘫在我的胳膊里。我想用一只手打开事务所的门。由于积水的压力,门扉变得沉重,我用肩膀顶开门。烦人的蝉鸣和灼人的阳光涌了进来。
“须贺圭介先生,昨晚打扰您了。”
我正走在狭窄的室外楼梯上,头顶上方就传来一个声音。我抬头一看,是昨晚来事务所里的刑警。
“还没完?”
我故意长叹一声。
“哎呀,终于恢复成正常的夏天了。”
这位壮年刑警是叫安井吧,对我的讽刺无动于衷,用手帕拭去花白头发上的汗水。他的身后站着一名年轻的制服警官。
“我知道的情况昨天全说了。”
我边说边将小雨放在柏油路上。它不解地仰望着我。我用眼神告诉它,养你的主人不在了,尽管去你喜欢的地方吧。
“可以看看事务所吗?”
安井刑警说着,领着警官从我的身边走过,走下台阶。“哎哟,浸水了。好可怜啊。”他嘀咕着,并没有同情的意思。
“等等,等等!请别乱闯,里面没有人!”
我这样说后,刑警们在玄关前止步。
“哎呀,有件事情不大好意思说……”
安井刑警卖关子,试探地看看我。
“之前向你打听的那位离家出走的少年啊,今天早上不见了。他被人监视着来到警署,谁知……”
我压抑着情感,假装不关心,面无表情。刑警停顿了一会儿,足以让人焦躁,之后才为难地说:
“他从警署逃走了,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我吃了一惊。
我还是面无表情吗?我没有自信了。小雨担心地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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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代木的废弃大楼?”
我追问身后的帆高。虽然没看见警车,但警笛声时远时近,不绝于耳。
“嗯。阳菜说她在那里成了晴天女子!就是在那里与天空相联系的!”
我感到吃惊。
帆高的话让我想到了昨晚几乎被遗忘的记忆。说来,我梦到了阳菜一边祈祷一边升天。如果那个地方是代代木,离这里并不远。
“所以,如果我们去那个地方,一定……”
“低头!”
我猛地低下头喊道。
“呜哇!”
倒下的电线杆挡住了路,电动车刚好从下面钻过。道路一片狼藉,到处是昨夜豪雨残留的痕迹。建筑材料挡住路,倒地的树木、断枝和广告牌遍地都是,没有乘客的车辆被丢弃。电动车避开障碍物,行驶在横街小巷,眼看着就要进入大马路了。突然,警车的声音变大了。
“糟糕!”
电动车闯入四车道的马路,跟在后面的是鸣响警笛的警车,几乎是贴尾紧追。
“前面的电动车停下!”
警车上的喇叭传来一个低沉瘆人的怒吼声。事到如今,怎么可能说停就停?“是那个刑警!”帆高说道。我们正接近一个大十字路口了,那是目白站的拐角处,我记得那边……
“抓牢!”
我向后喊一声,同时猛地加速,斜着闯入车道。一辆货车在十字路口右转,我们冲到它的面前。
“唔哇哇哇!”
帆高惊叫起来。电动车有惊无险地掠过货车,冲上大楼间隙里的一段楼梯。车身一瞬间腾空了。嘎锵!电动车在楼梯平台上着地,减震装置起了作用。车子又乘势冲下楼梯,路人惊愕的面孔掠过视野。车子就此驶入铁路沿线的狭窄单行道。
“不得了啊,我是不是很厉害?”
我喊道,亢奋得仿佛自己是从飞机上一跃而下。肾上腺素疯狂分泌。我没来由地笑出来。帆高搂紧我的腰,怯怯地说道:“太过分了,夏美小姐!”警车的警笛声渐渐远去。我笑着说道:
“太厉害了,有点意思!我可能就适合干这个!”
一瞬间,一个极好的主意在我的脑子里一闪而过。
“我!”
没错,这就是我的职业天性。
“我就当一名白摩托警队的队员吧!”
帆高带着哭腔喊道:
“人家才不收你呢!”
噢,说来也是啊。
找工作的事就再说吧。
代代木,我来啦!我重振精神,握紧了车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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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少年之所以逃跑,似乎是因为要去寻找之前待在一起的少女。”
我斜靠着吧台,睨视着四处张望的安井刑警。我期待他看完空无一人的事务所后赶紧走,但这位中年男子似乎没有这个打算。
“他说的话挺奇怪的,”刑警仰望着窗户说道,“那位少年说什么少女是和这天气做了交换才消失的。”
哈哈,我挤出笑声。
“怎么回事啊,警察竟然会相信……”
“哪里,我当然不相信。”
刑警也笑着说。他用手撑着柱子,盯着什么东西看。我记得那根柱子是……
“只不过,他是在白白浪费此刻的人生啊。”
刑警蹲下来,眯着眼睛看柱子。
“有那么想见的人,我也是很羡慕呀。”
那根柱子上刻着萌花在这里长到三岁为止的身高,还写有明日花的字。文字也好记忆也好,就在那里,鲜明得恍如昨日。
“你和我说这些,也是……”
我不悦地对刑警说道。帆高有那么想见到的人吗?我呢,有放弃一切也想见一见的人吗?即便全世界都嗤笑你错了,你还是想见上一面,有这样的一个人吗?
“须贺先生,你……”
刑警低声冒出这一句。我也曾经有过。明日花,假如能再见你一次,我会怎么做?我也一定会不顾一切。
“不要紧吧?”
刑警站起来说道。他露出奇怪的表情,盯着我的脸。
“啊,什么不要紧?”
“没什么,你在哭呢。”
他这么一说,我才察觉到自己泪流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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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运了的电车里空无一人,车窗反射着阳光,往后退去。回过神来,我又听见了一度消失的警笛声。难得的盛夏日子,头盔里好闷热。背后的帆高也是体温很高,可我的头脑如刮过高原之风一般清晰明敏。我驾着电动车,载着从警署里逃出来的男孩,和警车一番玩命追逐后,前往那栋废弃大楼。我为了救阳菜犯罪(没错,从刚才起我们所做的就是标准的犯罪行为),其根据只是一场梦。我笑了,不过——
像把湿衣服全脱了似的,此刻的我畅快得很。我现在做着绝对正义的事情,和找工作或法律没关系。我毫无疑问站在正义一边,站在故事的主角这边。我有多少年没有像这样毫不犹豫了?
“夏美小姐,就是那里!”
身后的帆高喊了起来。
我吃了一惊。
我们行驶在坡度较缓的下坡道上,前方浸了水,像一个大水池。
我望望四周,这条铁路边上的道路是唯一的路。肉眼看去,水池宽约十米,再往前又是路。警笛声渐渐接近。能行。只能前进了。
“冲啊!”
“啊?”
我大呼一声,猛地加速,迅速接近前方的水面。到了水池边上,我轻轻一提车把,路面的摩擦一下子消失了。
“唔哇哇哇!”
电动车奔驰在水面上,像在取笑帆高的惊叫声。水沫飞溅,闪闪发光。我突然有这样的感觉:四周闪光灯闪烁,除了我们之外都是配角。世界的一切都是为我预备的。我站立在世界中心,我辉煌之时就是世界辉煌之时。还差一点点就抵达对面的柏油路面了。啊,世界多美丽啊……
咕咚!水的阻力让车轮停下,电动车一边滑行,一边冒着水泡往下沉。
“到此为止了!”
我高声对帆高说。我的任务就到此为止了。其实在飞跃水面之前,我就知道会这样,不过——
“帆高,去吧!”
“嗯!”
帆高站在电动车后架上,用手攀住浸没在水中的货车车顶。他使劲一蹬电动车,顺势攀上车顶。电动车完全沉入水中。我下了车,水齐腰深。
帆高毫不犹豫地攀上铁丝网。
“夏美小姐,谢谢!”
有一瞬间他看着我的眼睛,然后跳到铁路上,笔直地向前跑去。我深深地吸一口气,用最大的力气喊道:
“帆高,快跑——!”
他没有再回头看我,迅速跑远了。我嘴角挂着笑容。警车的警笛声来到了身边。
我就到此为止了,少年。
我在心里再一次这样说道。
我的少女时代,我的青春期,我的精神未成熟期,就到此为止了。
少年,我将会变成大人,一个能让你和阳菜无比憧憬的大人,一个能让你希望早点长大的大人,一个格外出色、不把小圭放在眼里、谁都没见过的超级大人。
我注视着那个远去的青春期的背影,以放晴的心态祈祷。
所以,你们要平安归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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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爱可以做到的事情
电车停运的铁路上空无一人,令人联想到生锈的红褐色沙丘。
在密集的建筑物中,唯有这里形成一个高高的小丘。宽阔的设施用地上有四条铁轨笔直延伸,前方远处的新宿高楼群在热浪中晃动,如同另一个世界渲染的景色。
我拼命跑过那座沙丘。
阳菜。
阳菜,阳菜,阳菜。
我盯着晴朗的天空看。
阳菜,你在那里吗?
“哎,帆高。”
那时候,你带着灿烂的笑容说道,好像有什么事情就要开始了。
“从现在开始会放晴。”
那时我在闪烁着光芒的太阳雨中,从你那里接过了什么。
“送你的,要保密啊。”
那天晚上美味无比的汉堡包,还有在你的房间里当场炒制的薯片炒饭。
“比我小啊。我下个月就十八岁了!”
你一直摆出姐姐的架子,我一直受到照顾。
“哎,你来了东京,感觉如何?”
我回答了你的问题。
“那么说,你已经不觉得压抑了。”
不过,那是因为遇到了你。
因为你给了我重要的东西。
“我喜欢晴天女子这份工作。”
夜空里接连绽放的烟花,带有火药味的夜晚气息,还有东京的气味和你头发的芬芳。
那天你看着我,带着温和的笑容说道:
“所以呢,谢谢你,帆高。”
汗水流入眼睛里。脑子像燃烧般发热。
我终于发觉自己一直戴着头盔跑,便扯下头盔扔掉。
你给我的都是我不曾有过的东西,例如希望、憧憬和纽带,说不定还有爱,而至关重要的是勇气。你给我的勇气此刻让我奔跑着。
不久后,我看到铁路前方朦胧的车站月台,就像一座码头。月台上的工作人员看见我,惊讶地喊起来:
“喂,你站住!”
“站住!不能进入铁路!”
我没有回答,跑过了车站。过了高田马场站和新大久保站后,铁轨一下子变宽阔了。铁路区域内散布着倒伏的树木和建筑材料的瓦砾。到处可见修复人员的身影。他们呵斥着,吹警笛驱赶我。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停地往前跑。双腿只管往前冲。胸腔只管吸气又呼气。我的心里一直想着阳菜。
回过神来,我终于跑在熟悉的新宿高楼群中,在钻过去无数次的大高架桥上奔跑着。许多路人仰头看我独自在铁路上跑,把手机对准我,笑着调侃我。
我边跑边想,大家明明知道——
我们是践踏着某样东西活着的,是在别人的牺牲之上活着的,是用阳菜交换才得到了蓝天的。
而我也是一样。
“广播通知,广播通知,有人进入山手线月台——”
新宿站如同巨大的要塞,离我越来越近,听得见站内传出广播通知。许多穿着工作服的人停止手上的修复工作,看着我。
“应该是擅自闯入的普通人。优先考虑安全,请交由铁路警察处理——”
——对不起,对不起。
我在心里反复道歉,穿过新宿站的区域。月台、柱子和电线向后闪去。
对不起,对不起。阳菜,对不起。我还让你做什么晴天女子,把一切都推给你一个人背负。
站务员和作业员惊愕地望着我。“危险!站住!”他们只是喊着,没有一个大人直接过来拉住我。不久,我进入有点昏暗的隧道,里面立着成排的柱子。我跑在被水淹了的水泥地上,我那啪嚓啪嚓的脚步声在身后回响着,就像是别人的一样。
出了隧道后,我看见杂居大楼对面那栋代代木的废弃大楼。
“对了,帆高。”
昨晚在床上的场景,想来仿佛已是遥远的从前。阳菜不再看着戒指,抬起头直视着我说道:
“你希望雨停吧?”
而我——
呼哧!呼哧,呼哧,呼哧……
在废弃大楼前,我终于停下脚步。剧烈起伏的胸膛寻求着氧气,全身冒出大粒大粒的汗水,滴落在脚边的水洼里,形成一圈圈波纹。我抬头看,楼顶上的鸟居在阳光下闪烁着红光。
那时候的我为何要说“嗯”?
为何没能说“管他什么天气”?
为什么不能说“晴天也好雨天也好,只要有你在就行”?
我说啊,阳菜。
我还能为你做什么吗?
---
废弃大楼因昨夜的风雨严重垮塌。
原本建筑物就破破烂烂的,现在外墙几乎都已剥落,瓦砾甚至散落在铁轨上。我攀着铁轨旁的围栏跳入大楼地界,从塌墙处进入楼内。
废弃大楼内静悄悄的,有点昏暗。空气潮湿。日光变成一条条光柱,从各处洞口射进来,在地板和墙上形成明暗不一的复杂图案。我要上到楼顶,便从室内楼梯往上跑。跑了几级台阶后,在楼梯平台处遇上天花板塌下堵住了楼梯。从室内楼梯不能再往上走了,我便打算去消防梯,于是跳入那一层的房间。
就在此时,眼前出现一个大大的人影,向这边靠近。光柱照到他的脸上。
“帆高!”
“须贺先生?”
那是须贺先生。他正瞪着我。
“我到处找你,帆高。”
“咦……为什么?”
“你明白自己干了什么吗?”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里带着怒气。我不禁回呛道:
“阳菜消失了!”
他吃了一惊。
“是因为我,因为我让她做什么晴天女子。”
“帆高,你……”
“这回我不救她的话……”
突然,警车的警笛声打断了我们的对话。我竖着耳朵听,警车离得还远。不过,不能磨蹭了。
“我必须去!”我跑了起来。
“喂,等等!”须贺先生抓住我的手腕,“你要去哪里?”
“那个地方可以到达彼岸!”
我说着,指了指天花板。透过天花板上穿顶的破洞,看得见红色鸟居的一角。天空之上是彼岸,天空之上是另一个世界。
“你说什么呀……”
“她应该就在天空上!只要通过消防梯去上面就行了!”
我想跑,但被使劲地拉住。
“帆高!”
“我必须去救她!”
“等一等。她怎么可能会在空中呢?”
须贺先生更加使劲地抓住我的手腕。
“放开!”
“别乱来!”
啪!我挨了一记耳光。痛楚一下子让我意识到警车的警笛声已近在咫尺。须贺先生弯下腰,盯着我的眼睛说:
“你先冷静下来,帆高。现在立即回到警署为好。你说清楚,人家会明白的,因为你没做坏事。”
我混乱了。须贺先生为何帮警方说话?警笛声在大楼底下停了。嘭!传来几辆车打开车门的声音,还有人跑过来的脚步声。须贺先生抓住我的双臂,用恳求的语气说:
“继续逃的话,你就无法回头了呀。你明白这一点吗?”
这个人在说什么?我不明白。逃?是谁在逃?是谁视而不见?
“你别担心了。”须贺先生的声音突然变得温和,“我陪你一起去。我们两个人一起说清楚,好吗?”
他一边说,一边把我扯向门口。我被大人的力气拖着走。
“放开我!请您放开我!”
“我和你说过了,冷静一点!”
“放开!”
我一狠心,在须贺先生的手臂上咬了一口。
“好痛——!你这小子!”
我的肚子被踢了一脚,后背撞在墙上,不由得倒在地上。“哎哟!”惨叫声脱口而出。
我睁开眼,惊讶地发现眼前的杂草中藏着一支手枪,是之前自己扔掉的枪。我伸手抓住枪,坐起身来,把枪口对准须贺先生。
“别妨碍我!”
须贺先生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地说:
“帆高……你拿着那玩意儿……”
“让我——”我紧紧地闭上双眼,“去找阳菜!”
砰——!
低沉的枪声在废弃大楼里回响。我朝天花板扣动了扳机。须贺先生张口结舌,茫然地瞪大双眼。为什么?我瞪着他,心想自己为什么把枪口对准了曾经喜欢的人,为什么他们每个人都莫名其妙地挡在我的面前。
“森岛帆高!把枪扔掉!”
好几个人冲进房间,传来脚步声。
“咦?”
须贺先生清醒过来,发出声音。飞机头带着四名持枪的警察,转眼间包围了我和须贺先生。
“哎哎哎!请等一下!这是误会。我会解释清楚的!”
须贺先生拼命劝解,但警察们仍一脸凶恶,举枪瞪着我。我的手里还拿着枪。
“帆高,刚才我们两个谈好了吧?接下来我们一起去警署吧!”
我默默站起来,举枪对着警察。
“你……”须贺先生声音哆嗦。
“森岛,把枪放下!”中年刑警喊道。
“请不要开枪。”飞机头小声说。我看着眼前的大人们,一个一个回瞪他们,枪口依次转向每一个人。从刚才起,膝盖就抖个不停。只是站着,心脏就狂跳。通过咽喉的空气变得灼热。
“帆高,够了,把那玩意儿放下吧。”须贺先生声音颤抖,又对着周围的刑警粗声粗气地说,“还有你们,也太过分了吧!一帮大人拿枪对着一个小孩子。他才十六岁啊,可以这样做吗?他不是什么犯罪分子,只是一个离家出走的少年啊!”
“别管我!”
我大声喊道。所有人都看着我。
“你们为什么要妨碍我?你们都不知道,都装作不知道!”
与表达的意思无关,我泪如泉涌。枪口前方的大人们,样子变得模糊不清了。已经没戏了吗?已经结束了吗?就这样无所作为,被抓走吗?从她那里获得的勇气,还有我心中割舍不了的感情,就这样无疾而终了吗?
“我只是想——”我流着泪,拼尽所有喊道,“再见她一次!”
我扔掉枪,趁警察挪开视线的瞬间奔向窗口。那前面有消防梯。可飞机头一把揪住我的衣领,直接把我压在身下。我的脸被使劲地按在满是瓦砾的地板上,剧痛使我视线扭曲。
“抓牢了!”
飞机头骑在我的背上说道,往我的左手上铐手铐。
“可恶,放开我!”
这样下去,我的双手会被铐起来。我拼命挣扎,但背上的飞机头不为所动。我用余光看到其他警官冲上来。
“你们这些家伙,”这时响起了须贺先生的声音,“别动帆高!”
紧接着,身上的飞机头被摔到一旁。我抬头看,须贺先生骑在了飞机头的身上。
“你小子!”
飞机头怒骂着爬起身来,却挨了须贺先生一拳。
“帆高,快去!”
那一瞬间,我与须贺先生视线相对。我一跃而起,奔跑着冲过了纠缠在一起的他们。
“站住!”
可中年刑警挡在窗前,用枪口对准我。
“帆高!”
突然响起一声喊叫,我望过去。
“凪?”
我怀疑
自己的眼睛。身穿连衣裙的凪从另一个入口冲进来,飞扑向中年刑警,刑警因此倒在地上。凪一边在刑警的脸上乱打,一边喊:
“帆高,都是你造成的!”
凪瞪着我,眼睛哭肿了,那张娃娃脸上涕泪交流。他喊道:
“你把姐姐还给我!”
像被这句话踹出去一样,我从窗口跳到消防梯上。着地的瞬间,生锈的金属平台脱落了。我一把抓住扶手做引体向上,然后跑上消防梯。
掉下去的楼板在地面上发出巨响。我跑着,跑着,跑着。此时此刻,把无处可使的力气、从阳菜那里得到的勇气、在心中不住呐喊的情绪全部使出去!很快,我跨上楼顶。
神啊——
我心想。
请千万,千万,千万——
我相信。我坚信。
我一边钻过鸟居,一边强烈地祈祷:
让我再一次去到阳菜的身边——
---
#### 第十一章 比蓝天更重要
睁开眼睛一看,这里是深蓝的天空。
蓝色是那么深,已经接近黑色。脚下有一道发着蓝光的大弧线,那是天空与大地的交界——地球。空气冷得似乎冻住了。哈气成冰,闪闪烁烁。我手足无措地从天空高处笔直地往下掉,却不觉得恐惧。这种感觉真奇妙,仿佛睁着眼睛做梦。
远处的天空在鸣响。我望过去,一片红光从云里射向宇宙,忽闪忽灭。是雷电吗?我置身于与地面现象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不久,眼下出现一条白带,横贯地球的一端到另一端。那是又长又大的云带,如同枝叶缠绕的大树一样,缓缓地扭动着,流向与太阳相反的方向。
“咦!”
我往下掉,逐渐接近白色云带,突然看到奇特的东西。
“龙?”
靠近之后,那条带子看起来像一群活物。巨大的白龙相互纠缠、相互吞吃,环绕在地球上。
“那是……空中的鱼……”
我突然觉得头顶上有动静,便抬头看,随即瞠目结舌。一条巨龙张开雪白的嘴巴,向我扑来。
“唔哇哇哇!”
我被龙吞下去了。它的体内简直就像一条浊流。在一片昏暗之中,分不清是水是雾,就像置身于一条没有尽头的大瀑布,我无奈地被冲走。有柔软的东西活蹦乱跳地往我身上撞。我拼命睁开眼睛,那些东西看似小鱼群。不久,前方变得光亮,我突然置身在蓝色之中,脱离了龙的身体。
周围的天空是熟悉的鲜艳的蓝。抬头看,龙的云带迅速远去。虽然空气冰冷,但已经不是如冻住般的虚空。我的身体仍在下落,回过神来才发现,周围有几条天空之鱼跟随着。它们的身体像水一样透明,恰似在酒店里见到的阳菜的身体。她在这片天空上,我确信这一点。我大口吸入冰凉的空气,用自己所能发出的最大声音呼喊她的名字:
“阳菜!”
---
遥远的太鼓窃窃私语般响着。
咚隆,咚隆,咚隆。
不对,这是心跳。是谁的?
是我的。我?我还存在吗?
咕咚,咕咚,咕咚。
心跳激昂起来。我的身体擅自苏醒了。为什么?
——因为有人在呼唤。
扑通,扑通,扑通。
——因为收到了祈祷。因为他祈祷我在这里。
“阳菜!”
我听见了,听到他在呼唤我的名字。我睁开眼睛,余光里看见环绕着我的鱼儿远去了。我迷糊地想着,我还没能成为它们的一部分啊。我用手撑在草原上,缓缓地支起上半身,看着天空。
那时候,我看见了祈祷的模样——
我的祈愿和他的祈愿重合的模样。
“阳菜!”
在眼前的天空里呼喊着、拼命向我伸手的是帆高。
“帆高!”
仿佛突然从梦中醒来,我站了起来。胸口发热。全身发热。涌现出来的这种感觉,让我全力奔跑的是喜悦和怜爱。
---
“阳菜!”
我叫道,拼命向跑在下方草原上的阳菜伸出手。不过,我被强风吹开了,很难靠近她。
“帆高!”
阳菜也向我伸手。我心想着必须离开这里。云上的这片草原是彼岸,不是我们该待着的地方。这里是死者的世界。
“阳菜,飞起来!”
我被风吹起的同时喊道。阳菜点头。她跑到草原的边缘,就像跳远运动员那样,大步向着蓝天跃起。她的身体乘风靠近我。我伸出手。终于,阳菜用温暖的手抓住了我的手。那一瞬间,仿佛重力这才察觉到我们,拉着我们的身体向着地面笔直掉落。
“阳菜,见到你了!真的见到你了!”
阳菜就在眼前。那双眼睛,那头长发,那种气息,真的就离我十厘米远。
“帆高,帆高,帆高!”
“别放手!”
“嗯!”
我们掉入厚厚的云涧。阳光被遮挡,周围变得有点昏暗。水的气味浓重起来。衣服濡湿,变得沉重。乌黑的云壁简直就像生物的内脏,缓缓地蠕动对流着。云的深处不时闪过巨大的雷光。每次闪光,都有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震撼着周围的空气。
“哎呀!”
潮湿的手滑落,我们的手又分开了,这次轮到我追着跌落的阳菜。阳菜往下掉落,就像被黑洞吸走了。我们的距离在拉开,我拼命伸出手。
“阳菜,一起回去吧!”
阳菜突然脸色阴沉,像是想起了什么,露出迟疑不决的表情。
“可要是我回去了,天气又……”
“别管了!”
我吼道。阳菜一脸吃惊。我决定了,其他事情都不管了,即便是神谕也不听。我很清楚该说什么。
“别管了!阳菜已经不是晴天女子!”
阳菜瞪大眼睛,眼里映出强烈闪烁着的闪电。我们穿过雷鸣震荡的云缝,在积雨云下方笔直下坠。眼底下就是辉煌的东京市区。我伸手挨近市区和阳菜,对着她喊。没错,我早就知道该说什么。
“永不天晴也没关系!”
阳菜热泪盈眶。
“我不要蓝天,只要阳菜!”
阳菜大颗的泪水被风吹散,落在我的脸颊上。像雨粒激起波纹一样,阳菜的泪水震撼着我的心。
“天气什么的,”我终于又抓住她的手,“就让它失控好了!”
阳菜不失时机地拉起我的另一只手。我们的双手紧握在一起。视野转动,世界在我们的周围转动。在眼花缭乱的世界正中心,我们握着手起舞。
阳菜的脸就在眼前,彼此的呼吸那么接近。随风起舞的长发温柔地拂过我的脸。含着泪水的眼睛仿佛是只有我才知道的秘密泉眼。太阳、蓝天和白云,光彩夺目的阳菜和眼下的市区,在那一瞬间烙印在我的眼里。于是,我微笑着对她说:
“为自己祈祷吧,阳菜。”
阳菜也露出微笑,然后点点头。
“嗯!”
我们紧闭双眼,用紧握着的手抵着彼此的额头,然后祈祷。
我们的心在说,身体在说,声音在说,爱恋在说——
活下去!
---
我感觉听见了远处的雷鸣。
我要被警车带走了,途中停下脚步。飞机头回过头来,狐疑地说道:
“快点,须贺先生。”
我无视他不满的声音,仰望天空。
不知不觉间,午后的天空开始涌现浓厚的云。我望了望废弃大楼的楼顶,带着湿气的冷风摇晃着楼顶的草木,将树叶刮到空中。
“喂,别停下来啊!”
他扯了扯铐着我双手的手铐,但我仍然注视着鸟居。据爬楼梯去追帆高的警官说,楼顶上没有帆高的身影。警方视之为已经逃亡,现在仍在附近展开搜索。可是,我仍感觉帆高就在那个地方。为什么呢?我莫名地忐忑。咽喉火辣辣地疼,皮肤起鸡皮疙瘩。类似预兆的东西喧嚣着,从脚跟往上爬。
那时,整个东京的天空在发亮,同时响起撼天动地的雷鸣。紧接着,我看到了。几柱大水倾盆而下,简直就像好几条龙一起扑过来。
于是,豪雨如注,像瀑布似的。
这天气像是要强行夺取蓝天一般,我和刑警们都愣在原地。
那时候,恐怕谁都感受到这场雨不简单。其实谁都知道,这一天终会到来。我们一直清楚,平稳的日子不会延续下去,我们不可能轻易逃脱。我们没有为此做过什么,决定过什么,选择过什么,因此不可能就此逃脱。每个人都预感到世界要发生决定性的变化,但所有人都装作不知道。
我淋成了落汤鸡,但仍盯着下雨的天空,没来由地想着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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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雨下了三年没停,现在仍在下。
#### 终章 不要紧
歌声在体育馆里回荡,混杂着微弱的雨声。
察觉到这一点后,我突然停止了唱歌。身边的同班同学瞥了我一眼。我独自沉默着,盯着挂在讲台上的“毕业典礼”四个字。这是岛上高中的一个小仪式,为我们仅仅十名毕业生而办。
——想来岁月如梭,一朝别离。
同学们最后一天穿着校服,含着眼泪继续唱毕业歌。我紧闭双唇,专注地倾听着混杂在其中的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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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学校,感受到春天的气息。
我一手打伞,一手拿着装有毕业证书的圆筒,漫步在沿海路上。不久前仍砭人肌骨的海风,不知不觉中已带有温和的温度。几艘完成下午作业的渔船悠然自得地漂浮在海上。路旁开着鲜艳的黄花,樱树开始绽放出点点粉红色的樱花。
春天真的又来了。
我有点难以置信,眺望着这一成不变的海岛风景。为什么春天若无其事地又来了?为什么四季仍旧循环着?人们的营生为什么持续不变呢?
明明在那之后,雨一直不断地下着。
我眺望着港口渔夫卸下渔获的情景,心想尽管如此,但从那天起,人们的表情有了些许变化,就像往大泳池里滴下一滴墨水那样,发生了些微变化。颜色、味道和气味都没有改变,恐怕他们本人都不曾察觉。可我知道,人们的表情和心已经不同于三年前。
“森岛学长!”
突然有人喊我。我回头看,是两个低年级的女生,她们正跑下坡道。我当然觉得她们面熟,只是之前没打过招呼(整个学校也只有三十个学生左右)。我记得好像是叫……还没想出来,她们已经站到我的面前,一副想不通的样子说:
“我们有些事情想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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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你去了东京,是真的吗?”梳着垂肩辫的女孩问。我给予肯定的回答后,留着短发的女孩用手肘捅了捅她说:“瞧,我不是说了吗?今天是最后的机会。”
我们在路边的亭子下面对面站着。雨声混合着潮水声。
“快问,只能趁现在了!”短发女孩责备似的小声说,垂肩辫女孩脸色通红,低下了头。我目睹这个情景,惊愕地想:莫非是要向我表白?
“学长!”垂肩辫女孩似乎鼓足了勇气,用水灵灵的眼睛看着我,“我一直有问题想问你!”
麻烦了。意料之外啊,怎么办才好呢?我的手心在冒汗。
“请问,你在东京……”
麻烦了。怎么婉言拒绝呢?救救我吧,凪前辈。
“你被警察追捕的传言是真的吗?”
“咦?”
两位学妹眼巴巴地看着我。
“是骗人的。”
“可是,人家说别看森岛学长那样,其实是有前科的!还说,你和东京的黑道有联系!”
我为自己愚蠢的期待感到愕然,也放松下来实话实说,毕竟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黑道是骗人的,但我是被逮捕过,在东京上了法庭。”
“哇——!”
二人高兴得手拉手,嚷嚷起来。
“超酷!和电影主角一样!”
“谢谢。”我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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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下着雨的天空里,久久回荡着渡轮告知起航的汽笛声。
巨大的船体推开海水,沉重的震动从臀部传到全身。
我的船票是最接近船底的二等舱。到东京需要航行十个多小时,抵达时将是夜晚。此生我是第二次搭乘这艘渡轮前往东京。我站起来,走向通往露天甲板的梯子。
两年半前的那个夏天——
我在下着雨的楼顶上醒来,当场被警察逮捕。鸟居下还有沉睡中的阳菜,她被警察抱走,带到了别的地方。飞机头告诉我,之后她很快就苏醒过来,健康情况正常,并被允许重新和弟弟一起生活。
在检察厅的小房间里,我得知自己涉嫌违反好几条法律。我违反了刀枪法第三条禁止持有手枪的规定,触犯了刑法第九十五条妨碍执行公务的规定。对人开枪一事涉嫌犯了刑法第一百九十九条及第二百零三条的杀人未遂罪,在铁轨上奔跑涉嫌违反了铁路营业法第三十七条。
家庭法院却意外地判我进行保护观察。持有枪械被认可为“非故意”,法院判断这一连串事件不具有严重性,不良性质也较轻。
从少年鉴别所出来后,我终于回到岛上,那时已经离家三个月了。回过神来,盛夏已过,秋的气息开始到来。我垂头丧气地回来了,父母也好学校也好,都笨拙但温情地接纳了我。父亲和学校曾经让我感到无比约束,回来一看,我却觉得生活理所当然是这样。就像我自己不完善那样,大人们同样也是不完善的。大家都带着这种不完善,有时硬碰硬,就这样过着日子。回过神来,我已经毫不费力地接受了这些。就这样,我重新开始了在岛上的高中生活。
那是静得出奇的日子,简直就像行走在海底,感觉与地面相隔甚远,我就是带着这样的心情度日。别人说的话要传达给我不容易,我说的话也很难传达给他人。迄今为止想都不用想就去做的事,也无法顺其自然地去做了。无论是下意识地入眠也好,理所当然地吃饭也好,甚至只是走路也好,我似乎都做不来了。似乎一不小心,走起路来就会同手同脚。实际上,我有好多次跌倒在路上,或是课上被提问时忘了内容,或是吃饭时拿着筷子一动不动。每次被人提醒,我都做出笑脸,平静地说:“抱歉,我开小差了。”为了不让别人担心,为了让他们放心,我尽力好好地过日子,比如主动搞卫生呀,认真听课呀,不逃避与人交往之类的。尽管只是一个听话的小学生那样的作为,但不知不觉中我的成绩提高了,朋友增多了,大人主动向我搭话的情况也多了。不过,那些都像是副作用,并不是我想要的。我一直在寻找她的消息,晚上在濡湿的窗玻璃那侧,早上在灰色大海的那头。在雨声中,我一直寻找着那个晚上遥远的太鼓。
像这样,我小心翼翼、屏息静气地等待毕业的那一天。每月一次与保护司的面谈也在毕业前结束了。如果我在履历表上填写“无赏罚”,也只是留下伪造履历的事实,对我的法律处置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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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日暮,到了渡轮相错而过、汽笛声声可闻之时,我再次登上露天甲板。我深吸一口气,像要咽下冷风冷雨一样,开始能看见东京的灯火在地平线的另一边闪烁。
——两年半了吗?
我像确认天平的刻度一样念念有词。过了那么一些时间,离那个夏天越远,我越感觉那些事情像是虚幻的。就现实而言,我所见到的太美了。可作为幻想,细节则太丰富了。我总觉得混乱。不过,眼前出现的景色清楚地告诉我,那些不是幻觉。
那就是东京大变样的景色。
彩虹大桥沉到水里,唯有四根柱子煞有介事地伸出海面。一些看似混凝土块的箱子散布在海面上,是被没过顶的大楼上部。那就是关东平原的新面貌,雨水下个没完导致大片地区被水淹了。东京都三分之一的面积如今位于水下。
尽管如此,这座城市仍然是日本的首都。原本海拔零米以下的广大东部低地,由于原先的排水能力应付不了下个不停的雨水,历经两年多的时间后缓缓地沉入海中。其间,人们往西边移居,泛滥的荒川和利根川一带正在建起一条长堤,远远地围出新的滞洪区。即便天气变化到这个地步,人们仍理所当然地住在这块土地上。
而我也重返这个地方。
我心怀着那个夏天的所有事情,又来到这里。如今十八岁的我是为了在这座城市住下来,为了再次见到那个人。
在这座城市里,阳菜怀着什么想法生活下去呢?
我注视着那座离得越来越近的城市,心想:究竟有什么是我能为她做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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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寓定在大学附近。
搬家只有两箱行李,放在平板车上后,我在电车里摇晃了好长时间,才把行李拉到公寓。据说在这两年的西迁高潮中,这一带的房租涨了,但如果是这家旧公寓,打两份工应该付得起。这一带位于武藏野台地深处,几乎没有受到水浸的影响。
我听着雨声,打扫房间并收拾好行李。吃完杯面后,天空开始暗下来。网络广播正在播报关东地区未来一周的天气预报。整整一周应该都会下雨,预计最高气温约十五摄氏度。因为没有强降雨,赏樱时间也会比较长……
我无心地听着预报,看着手机上的兼职检索页面。世界上的工作多得是,可是我还没找到。
我还没找到。
我还不知道。
这两年半里,我一直处心积虑地思考,大学就决定读农学系。我希望学习在气候变幻的当今时代有必要掌握的知识。目标既定,我觉得心理上轻松了一些。不过,我还没有找到真正重要的东西。我想知道我有什么理由去见她,而我又能为她做什么。
“啊!”
我轻轻地喊了一声。正寻找兼职时,脑子里有一部分突然想起了别的事情。说起兼职,那个网页还在吗?我输入网址试了试。
“还在!”
手机上显示出太阳的图案,还有“天气,说来就来”这行色彩缤纷的文字。一只粉红色青蛙穿着黄色雨衣,台词框里写着:“百分之百的晴天女子!”这是我们制作的晴天女子生意网站。我输入密码,进入管理者页面,这时响起一声电子音。
画面告知:“有一件委托。”我吃惊地点开内容。
那是大约两年前发来的给晴天女子的委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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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只有你一个人?”
看见我站在门口后,立花老太太惊讶地问。
“晴天女子呢?”
看她有点失望的样子,我慌忙说:
“那个,那个,她已经不是晴天女子了。我今天只是来说明这件事的……”
“你特地过来说明?到这种地方来?”
“是的……”
哐——!哐——!打桩的声音传遍小区。这里靠近荒川,虽然免于水浸,但附近在建大堤。
“房子有点窄小,但你还是先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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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美女士的房间比我的公寓房间大一倍左右,但和我以前去过的人家相比,还是狭窄多了。约十五平方米大的起居室兼作饭厅,旁边则是一个日式房间。透过铝合金窗可以看见建设中的堤坝,迷你型的黄色重型机械来来往往。房间里挂着一些照片,上面的老爷爷应该是她已故的丈夫,还有热闹的大家庭合照和孙子的结婚照。只有小小佛龛里飘出的线香味和盂兰盆节那天一样。
富美女士把堆满点心的碟子放在我的面前。
“啊,不劳您费心!”
“年轻人不该这么客气。”富美女士在矮桌对面坐下说道。来到这里后却一时无从说起,我想找话题。
“您搬家了吧?我们上次去的是老街区那边的……”
“哦,那个地方啊,都泡在水里了。”
富美女士若无其事地说道。
“对不起。”
我不由得致歉。
“你为什么道歉?”
我无法直视感到疑惑的富美女士,垂下视线含糊其词。我究竟有什么资格说话?我不禁想说清楚:夺走东京蓝天的正是我,是我决定夺走人们的住所,自私地夺走了太阳。不过,这么说也无济于事吧?我很明白,那只会让富美女士困惑。
“你知道吗?”
富美女士突然温和地说道,我抬起头。她从点心碟里拿起巧克力派,一边撕包装一边继续说:
“一直到不久前的江户时代,东京那一带原本都是海呢。”
“咦……”
“据说江户那一带是入海口,从地名就知道吧,江户是入江的门户,也就是东京。那块土地是人和天气一点一点改变过来的。”
富美女士说着,将打开的巧克力派递给我。不知为何,我感觉她把重要的东西传给了我。
“所以呢,我就觉得,它最终只是变回了原样。”
富美女士眺望窗外的堤坝,带着怀旧的神情说道。我不知该说什么,凝视着她刻满皱纹的侧脸。
只是变回了原样?
如果是那个人,会说什么呢?我想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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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你从那时起一直在想那种事?都要成大学生了,还是长不大啊。”
眼前的中年大叔故意忙碌地敲着键盘说道。
“您怎么能……”
我不禁抗议道。原以为他会明白,我才下决心说出来。可这个中年人却臭骂一通,说什么“现在的年轻人一年比一年差劲,日本也终于要完蛋啦”之类的。
“可那时候,我们……”
“因为你们才变成了这样?是你们改变了世界的模样?”
中年人极为不屑地说,终于不再看着显示器,抬起头看我。他时髦地把眼镜戴到头上(不过肯定是老花镜),眯起轻佻的小眼睛。
“怎么可能?笨蛋,自以为是也得有个度吧。”
须贺先生仍旧穿着修身衬衫,懒洋洋地诘难我。
“别胡思乱想,看看现实吧,好吗?年轻人误解了,恋恋不舍地看着自己的内心,可里面什么都没有嘛。重要的事情都在外头。别看自己,要看别人。别以为自己有多特别!”
“我不是说那个……”
丁零!须贺先生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来,高兴地惊呼一声。他把手一伸,让我看画面。
“你瞧,你瞧,之前我和女儿去约会啦!”
“哇!”
我不禁喊道。画面上是自拍时对焦模糊的须贺先生,他的身后是长大了许多的萌花,还有一起横着摆出胜利手势的凪前辈和夏美小姐。原本就是美少年的凪前辈长高了,就像一位真正的王子。他已经是初中生了。而原本就很漂亮的夏美小姐,做出恶作剧的笑脸反而挺有大人的感觉,变成了吓人的不寻常美人。
“嗯,连夏美和凪都去了,还挺不方便的。奇怪的是,他们关系挺好的……”
须贺先生唠唠叨叨,但挺高兴的。他和女儿还是分开住,但据说和岳父岳母的关系不坏,如果工作情况允许,在不久的将来就会一起住。K&A策划公司搬到了高级公寓,现在拥有三名员工,是一家像模像样的编辑制作公司了。身为社长的须贺先生似乎很忙碌,也并非全是装样子。须贺先生突然换成说教的口吻:
“你也不要磨磨蹭蹭,整天瞎琢磨一些没意思的事。赶紧去见那个女孩呀。你说自那天以后没见过,可至今为止的时间里都在干什么?”
“须贺先生,您很清楚吧?我一直处于保护观察期,所以不好连累别人。即便我想联系她,也没有她的手机号码。而且一旦见了面,我又会紧张,该说我是找不到理由去见她吧,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时,传来丁零一声。我听过这个声音!莫非……我的心正怦怦跳,一团黑白两色的东西慢吞吞地出现了。它跳上椅子,慢慢地爬上须贺先生的桌子,一屁股坐下,然后望着我。
“是小……小雨?长大了呢……”
之前小雨还是一只幼猫。我最初在小巷里遇上它时,它只比手机大一点点,可现在大得像相扑选手,看上去足足有十五公斤重。小雨那种懒洋洋的坏眼神和须贺先生一模一样。敲着键盘的须贺先生又抬起头。看他们并排的表情,简直就是父子俩。他像驱赶碍事的人似的,朝我挥挥手。
“咳,你去吧,现在就去。你干脆直接去她的家里嘛。别干扰我工作啦!”
我说了一声“告辞”,无精打采地准备离开办公室。员工们一齐对我说:“欢迎您再来。”我不禁想问他们一句:“你们跟着这种社长不要紧吧?”
“喂!”
我正要拉开门,就被须贺先生喊住了。我回过头去,他直视着我,苦笑着叹了一口气,说道:
“别介意啊,青年。”
“咦?”
“反正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失常的。”
须贺先生有些释然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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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须贺先生的办公室后,我在新宿站搭乘了山手线。现在山手线已经不是环状线,而是隔着水淹地区呈C字形。线路两端的巢鸭站和五反田站会向各地开出水上巴士。我下意识想绕路,就在五反田站下了电车,过了码头转搭双层船。船的第二层是露天席位,好几名乘客和我一样身穿雨衣,眺望着水上景色。
“午饭吃什么”“有一家新店呢”“好期待周末的赏花”之类的日常会话钻进耳朵里。绢丝般轻薄的细雨洒在整个内海上。我记得航路东侧原先是住宅区,有好几栋建筑物的屋顶露出水面。这番景色不由得使人联想到在广阔草原上入眠的羊群。无数屋顶看似从长期劳役中解脱出来,让人觉得有些轻松自在。
“下一站停靠田端,田端。”
船上的广播轻松愉快地说道。隔着雨帘,我看见了通往阳菜家的斜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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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下雨衣后,我打着伞走在窄小的斜坡路上。
这是那个夏天我走过无数次的路。右手边的堤坝上是一排开了一半的樱树,左手边往下看视野开阔。以前这里是拥挤的铁路和建筑物,但现在已是与太平洋相连的内海。水面上露出好几栋建筑物的顶部。新干线的高架桥像宽大的码头,笔直地延伸着。这些被遗弃的巨型混凝土块,缠满了好似新主人的绿色爬山虎和鲜艳的花草。
“这里原本是海……”
我眺望着景色,嘴里呢喃道。
“这个世界从一开始就是失常的……”
雨滴叩击大地的声音,春天鸟儿的鸣啭,水上巴士的引擎声,汽车和电车遥远的噪音,我的运动鞋走在柏油路上发出的脚步声。
我从兜里取出戒指,打量着它。那是一枚小翅膀形状的银戒指。如果能再次见到她,我该说什么呢?
“世界成了这副模样,并不是谁造成的。”
我嘟哝道。这样说就行了吗?她想听的是这样的话吗?我该说:东京原本就是海。世界原本就反常,现在是变回原样了。
突然,一只水鸟飞起来,我不禁目送着它远去。
这时,心脏狂跳起来。
她就在那里。
她在山坡上,伞也不打,交叉双手,紧闭双眼在祈祷。
在下个不停的雨中,阳菜面对着被水淹没的城市,祈祷着什么。
——不对!我突然清醒过来。
不对,不是那样的!世界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是失常的,是我们改变了它。是那个夏天我在那片天空上选择的。比起蓝天,阳菜更重要;比起大众的幸福,阳菜的生命更重要。于是我们祈祷:不管这个世界是什么模样,我们都要一起活着。
“阳菜!”
我喊道。阳菜看着我。那时,风很大。风吹起了樱花瓣,吹开了阳菜戴的兜帽,两条长长的黑发辫在风中跃动。阳菜热泪盈眶,然后变成了满脸笑容。那一瞬间,世界突然一激灵,满目生辉。
“帆高!”
阳菜叫道。我扔掉了雨伞。我们同时跑起来。她的脸跳动着,越来越近。到了我的面前后,阳菜一跃扑向我,那股冲劲吓了我一跳,我抱着她转了一圈,好不容易才没摔倒。我们就这样面对面站着,笑着喘气。阳菜的大眼睛仰望着我。她视线的高度与以前不一样,我这才明白自己长个子了。阳菜穿着一身高中校服,我这才察觉到,这回她真的快十八岁了。她突然露出担心的神情,用手指碰了一下我的脸颊。
“帆高,你怎么了?不要紧吧?”
“咦?”
“你在哭。”
我发现自己泪如雨下。
你是多么尊贵的人啊,明明你自己也在哭呢。
我好窝囊啊,我才想问你“不要紧吧”。
我对阳菜笑,握着她的手,一再下决心说道:
“阳菜,我们……”
无论雨怎么下,我们活着。无论世界怎么变,我们活下去。
“我们不要紧的。”
仿佛被阳光照耀着一样,阳菜满脸生辉。雨滴轻抚过我们牵着的手,然后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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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记
本书是由我导演的动画电影《天气之子》(二〇一九年在日本上映)的小说版本。
我记得正好三年前出版的《你的名字。》的后记里也写过这样的话。和那时一样,电影尚未完成,我为总也不见头的电影制作任务感到煎熬,现在正是《天气之子》后期录音最紧张的时候(正好是上映前两个月)。在这个过程中,小说比电影早一步完成。写小说的目的是希望没看过电影的人也能充分欣赏这个故事,但我想借这个机会,说说包括小说和电影在内,《天气之子》这个故事的诞生。
我会略微提及电影的最后一幕,不想被透露剧情的读者请先看看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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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次作品萌芽的契机在于,我的前一部电影作品《你的名字。》大热,远超我们制作者的预想。不过,“超预想大热”这样的说法挺讨人嫌吧。可对于我来说,那和之前相比悬殊。《你的名字。》上映半年多之后,获得了那么多关注和各种各样的意见,对我来说,还是头一次经历。在家里吃饭时,电视上就有名人在谈论对这部电影的看法(似乎批评了一通);在居酒屋喝个小酒,也听到有人在谈感想(批评多于赞赏);走在路上时,也听见有人提及电影名(也是批评)。社交网站上的评论多不胜数,表示赞赏的人士当然也有很多,但我也看到有不少激怒者。我有半年的时间一直在思考作品激怒他人的真实原因。而在那期间,我撰写了《天气之子》的策划案。
虽然没有因这样的经历获得明确的答案,但我也拿定了主意,那就是“电影并不是学校的教科书”。我进而想到,电影(或广而言之的娱乐业)没有必要作为正确的榜样,毋宁说,应该去叙说教科书里没有提到的东西,例如别人知道了要皱眉头的私密愿望。我要用不同于教科书、不同于政治家、不同于评论家的语言来叙说。我要以不同于道德或教育的标准来写故事,这才是我的工作。如果我因此挨批,那也是无可奈何的吧,我只能把自己的真情实感写成故事。也许决心来得有点迟,但《天气之子》就是在这样的心情下写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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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这样拿定主意后撰写这个故事,说实在的很开心,这是我自己跃跃欲试的冒险。什么“符合男女老少暑假看电影的品位”之类的定位,都不考虑了。没有小心翼翼,没有揣度讨好,我在主人公们的身上用尽所有力气,毫不犹豫且不做保留,是他们让我迫不及待写下了剧本。我花了十个月做电影设计图,又花了四个月写出这本小说。历经一年半的时间,电影终于也快完成了。
要说电影与小说的差别,两者基本是一样的。不过,小说里有很多描写是电影里没有的,倒不是因为电影做不到(电影也是打算完成得没有瑕疵的),或是特别回馈小说读者,而是由于影像与小说是不同的媒体。
例如,电影台词基本上是越短越好,我是这么认为的。电影不单单是文字,还负载着影像的情感表达与色彩、声音的情绪与节奏,进一步还有效果音与音乐等,加上这些庞大的信息后才算完成。核心部分越简洁,装饰的部分越有效果。不过,小说没有这一切。电影以故事为内容,影像和声音是负责传达的器具,但小说的内容和器具是同一样东西。因此,仅仅是将故事变成文字,并不能称其为小说(那是剧本)。所谓的小说,是一种故事与表达分不开的媒体。因此,即便是同一人物的相同台词,在不同的场合,电影和小说的处理方式也会有变化。
具体举例是这样的:在接近故事的高潮时,夏美对帆高喊:“快跑!”在电影里,动画的速度感、演员的声音、之前电动车的排气声和之后的伴奏音乐浑然一体,这才构成打动人心的一幕(要是真的能打动人心就好了)。然而在小说里,仅靠一句台词,很难达到和电影同样的效果。正因为这样,小说才要一再地打各种比喻,有必要在故事前半段对夏美的人生做一定程度的描写。这是电影里完全没有的,而为了使这一瞬间成为不亚于电影的场面,小说就需要这样的过程。就结果而言,这些部分成了只有小说才有的描写,也成为我自己写作的乐趣。期待这些部分也能成为读者阅读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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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谈谈《天气之子》与音乐之间的关联吧。
写好作品的剧本时,考虑到让谁第一个阅读,我自然就想到了RADWIMPS的野田洋次郎先生。我不是以音乐制作邀请的形式,而是作为朋友给他寄去剧本。我单纯想知道,他对这个剧本感觉如何。
于是三个月后,我收到了《爱可以做到的事情还有什么》和《不要紧》的样曲。就结果而言,这正是我想听到的“感想”。我很想知道却独自找不出来的话语都在曲子里了。我的心情就像意外闯入了秘密宝库。于是,我顺其自然请了洋次郎先生来担任《天气之子》的音乐监督(回头看还挺像是我强硬拉入伙的)。
不过,我必须在这里坦白一件事。其实,我最早听《不要紧》时,觉得它作为曲子不能用在这部电影里,我也和洋次郎先生这样说了。我只是想不出用它的地方,用在电影里感觉语言和旋律都太强。然而一年后,正是这首最早拿到的曲子救了我。
我为最后一幕的内容烦恼不已。那段时间,其他部分都按照影片分镜确定了内容,绘画工作也在进行中。结尾部分,到须贺的台词(“反正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失常的”)为止的分镜也完成了,只有后面的三分钟还没有弄好。虽然故事的展开已经由剧本定下来,但我怎么也无法把握好帆高和阳菜最后的感情。我硬着头皮试着先完成全部分镜,但周围对此的评价还是差那么一点儿。
烦恼了两个多月,和洋次郎先生商量最后一幕的音乐时,我们偶然提到了还没有使用的《不要紧》。于是,我重新听了这首曲子,深深地被震撼了。
不是都写在这里了吗?
没错。必要的东西和重要的情感都在《不要紧》这首最早拿到的曲子里!我几乎是抄歌词似的写好了最后一幕的分镜,把一年前得到的这首曲子用在上面。实践的结果是它无可替代,那就是这个故事的最后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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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
拍电影和写小说同时进行,是制作《你的名字。》时在制作委员会的要求下不情不愿开始的。不过时至今日,感觉写作在某些地方救了我。写作的快乐很纯粹,电影也吸取了小说的一些部分,最重要的是,活在这个世界里的登场人物变得更加可爱了。不仅仅是我这个作者,如果各位读者也能喜欢上这本书,那是我无上的快乐。
而我在拍摄中能时不时安心地走开去写书,有赖于以作画导演田村笃为首的荻窪工作室动画制作人员的高水准工作,感激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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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你将本书拿在手中阅读。
二〇一九年五月 新海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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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说
现在是二〇一九年六月七日。离我接下写解说的任务,大约已经过去两个月了。四月上旬还在制作声带的时候,导演就问我能不能为这本《天气之子》写解说。我当时完全不知道解说指的是什么,就答应了他。写解说的人有权利比任何人优先阅读小说,就因为这一点,我才乐于接下这个任务。
说实话,我现在后悔不已。写什么都没感觉,日复一日写了删掉,写了删掉。我还在为这本小说配什么解说合适烦透的时候,回过神来,明天就要开始RADWIMPS的夏季日本全国巡演了。我怎么也不该接下这个任务。
因此,我横下心来,一边回顾迄今为止和导演一起完成的工作,一边翻阅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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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最初寄给我《天气之子》的剧本,是在二〇一七年八月二十六日,正好是《你的名字。》上映一周年。我心想,导演真像一个浪漫主义者啊。自那时起有一年半,我们一直伴随着这个故事走过来。最后出现在电影中的乐曲总共有三十三首,大大超过《你的名字。》的二十七首。我和分镜中还没有动作与色彩的帆高、阳菜,还有新海先生在作品中遨游、对话,然后来到了这一步。在长达一年半的工作中,我和导演之间有超过三百五十通来往邮件,也有很多次当面商讨。配音乐时,当然也会谈论角色们的内心活动。某个情景的音乐要贴近哪个人的心境呢?从哪个视角出发配音乐呢?导演为人亲切宽容,听取了我这个外行人的意见。
“他(登场人物)现在在想什么呢?”
“她会这样说吧?”
大家一再展开这样的对话,也包括制片人川村元气(一般川村先生会从理论出发,我则从精神出发)。在影片的各个部分,我也与大家一起切实地打造登场人物的形象。随着电影创作而成型的各个角色,导演通过写这本小说丰富了他们的人物特色和性格。这一点,我读着读着就明白了,总感觉有他自己的理解。
小说里与电影不同的是,不同的登场人物都有第一人称的叙述。帆高和阳菜的内心描写当然有很多,须贺和夏美的心理描写在电影里是没有的。如果把所有内容都塞进电影里,一个半小时的时长是不够的。配角们的心声也得以表达是小说的一大优势,感觉这个故事更加丰富厚实了。
前几天,我正为不知怎么写解说而发牢骚,导演便回复我:“在我看来,洋次郎先生为何对《天气之子》如此卖力?我想知道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想想看是为什么,结论两秒钟就出来了:因为那是新海诚的作品,因为新海先生相信我,我为此而尽力。我以平常心选择人。既然不能对每个人都好,身体也只有一个,那就只能在有限之中发挥自己的能力。当然讨厌我的人也多得是,我不在乎。可是能遇到可以信赖的人,得到一起搞新创作的机会,再也没有比这个更令人高兴的了。
搞创作的时候,要在自己热爱的作品里反映别人的意见和想法,这一点并不是那么容易。即便领域不同,搞创作的人也肯定能明白吧。很多搞创作的人都相信只有自己懂这个故事,只有自己才知道这个作品的正确答案。不过,导演会直截了当地相信他信任的人所说的话。这样一来,我就有一种冲动:不把自己的一切贡献出来就不罢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已贡献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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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完这本小说,我直率的感想就是:这本小说的文字和登场人物的行为、语言、感情变化,以及在电影院里播放的那些美丽画面,这一切都是新海诚,都是通过新海诚反映出的这个世界的姿态。我们可以自行决定这个世界的美丑、无常和悲哀。无论他人如何自吹自擂,用世界的惨状和自己的学识来描述现实,来反驳这一点,我们都可以自行定义这个世界。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束缚他人的内心。新海诚知道新宿这个地方原本的美,知道都市天空独特的光芒,也知道享有盛名的大菜不如某人出乎意料的温柔滋味。
我喜欢导演相信着的世界,喜欢这个人相信的力量。人为了在泛滥的人事物中生存下去,在某些地方要将自己标准化,茫茫然地将自己朝着世上所谓正确的标准靠拢,由此才安心下来。这不全是坏事,但自己的本心与世间的标准答案之间就一点一点模糊了界限。
从表面上看,导演比谁都温文尔雅,比谁都费心,也重视协调。在我看来,不妨跋扈一点更好。不过,我觉得那是导演天生的优雅使然。
那么该如何改善呢?如何理性地取得和周围、和社会之间的平衡呢?他心目中不能变的核心事物就显露出来了,无论如何都会彰显出来,在寂静中呐喊,具有无论谁说什么一概不听的气势。正如这本《天气之子》里的帆高那样,我被那部分吸引了。
帆高知道阳菜被赋予的命运。在过去的历史上,现实中的人们会以向神奉献人柱来获取人类的平安。尽管如此,帆高还是要去救她。他的世界需要阳菜。观众们是否接受故事的结局都没关系,我觉得帆高的坦率就是导演自己的形象。
创作了《秒速五厘米》《言叶之庭》等诸多名作后,又以《你的名字。》获得票房上的极大成功,这次导演以更大的自信和值得信赖的班底、可靠的技术创作出这部作品。在我看来,迄今为止的作品中,不知是导演的美学理念还是腼腆的性格使然,抑或是在照顾观众的情绪,他对结尾的处理总有过于小心翼翼之处(担心自己的胡乱发挥)。不过,感觉这一回导演是一气呵成的,与帆高同心同德地去救阳菜。我察觉到这一点,也为此而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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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结束滚动字幕时,播放了《不要紧(电影版)》这首曲子。大概是在去年十二月吧,(据导演本人所说)新海先生从这首歌的歌词里得到新构思,重新描绘了最后的场面。我感觉自己背负了很大的责任,有一段时间像抱着沉重的铅块似的。直到四月中旬,我仍提议更换结束字幕时的曲子。不过,导演到最后都没有让步,说希望以这首歌结束电影。和平时一样,那是一种直截了当的眼光,如我这一年半里所见的那样。
他说,听着“想成为你的不要紧”这句话,看完了这部电影的观众们一定觉得最后会获救的。
《不要紧(电影版)》这首曲子是为这部《天气之子》而作的,是帆高和阳菜的曲子,是在这个世界上被偶然的命运玩弄的二人的歌。不过,我不知道它最后能否成为观众们的歌曲。
“只有我看得见,你小小的肩膀肩负起世界。”我不知道这句话是否能得到观众的深深共鸣。不过,看着这部小说,我感觉自己能够理解了。所有人都只拥有自己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拼命生活着,扮演自己的角色,背负着某种责任,把自己唯一的生命从今天运作到明天,并不仅仅是阳菜而已。所有人都挣扎着,生存在那种自我的世界里。我明白有他人在近处看着自己这一切带来的信心和安心感。“在看着我”“知道我的小世界”“有人牵挂着我要不要紧”——我明白这是莫大的支持。而当看见无可替代的那个重要的人在挣扎的情景时,就会希望自己变成这个人的“不要紧”。
我觉得,这首《不要紧(电影版)》的歌曲就是这么回事。导演告诉了我由我创作的这首歌所蕴含的意思。
感谢新海先生。
野田洋次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