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贝聂拉首先举起了手,接着又有四五个同学也举起了手。乔班尼本来也想举手,可举起来后又很快放下了。他记得自己似乎在哪本杂志上看到过,那是由无数星星所组成的。可是最近这段时间,乔班尼每天在教室犯困打瞌睡,根本没有时间看书,也没什么书可以看,因此感觉对所有事情都稀里糊涂的。
老师察觉到了乔班尼的动作。
“乔班尼同学,你知道那是什么吧?”
乔班尼赶忙站起来。
然而他站起来后才发现,自己其实回答不出这个问题。坐在前排的扎奈力回过头,盯着乔班尼扑哧笑出声来。
乔班尼张口结舌,难为情得满脸通红。
老师循循善诱地问道:
“当我们使用高倍天文望远镜观测银河的时候,我们会发现银河之中有什么呢?”
应该是星星吧?乔班尼在心里想来想去,却没有足够的信心说出答案。
老师看他这样,也感到很为难,于是望向了康贝聂拉。
“康贝聂拉同学,请你来回答吧。”
刚才还是第一个举手的康贝聂拉,此刻却扭扭捏捏,慢吞吞地站起身,不但没有回答问题,还半晌不吭声。
老师意外地看了看康贝聂拉,然后转向黑板,指着星空图说:
“好吧。如果用高倍望远镜观察这片白茫茫的银河,我们就会发现无数颗发光的星星。你说对吗,乔班尼同学?”
乔班尼面红耳赤地点了点头,眼眶中却满是泪水。我知道答案呀,康贝聂拉肯定也知道。他爸爸是博士,我就是在康贝聂拉家里和他一起在杂志上读到的。读完那本杂志,康贝聂拉还从他爸爸的书房里搬来一本厚厚的书,翻到有关银河的部分,仔细讲给我听。我们俩还兴致盎然地看了好久那暗色的书页上星光璀璨的绚丽图片。
这些事,康贝聂拉怎么可能忘记呢?所以他并不是真的答不出啊。他是因为知道我最近打工很辛苦,每天早上和下午都在干活,上学也没精力和大家一起嬉戏玩耍,甚至跟他都很少说话了。康贝聂拉一定是在同情我,所以故意装作回答不出的样子。想到这儿,乔班尼既感动,又有些心酸。他觉得自己很可怜,也觉得康贝聂拉很可怜。
老师继续讲:
“假如我们把银河当作一条大河,那么其中的一颗颗小星星就像是河底的一粒粒石子和沙砾。假如我们把它当作是牛奶流淌过的痕迹,那么星星就像是漂浮在牛奶中的油脂颗粒。如果这样,那么这条河流中的河水又是什么呢?其实,星星之间不是水,而是真空。在真空中,光以一定的速度传播,太阳、地球也都‘漂浮’在真空中。换句话说,我们所有人其实都生活在银河的河水之中。如果从银河的水中向四周观望,你会发现,在银河底部越是深渊的地方,星星就越是聚集,这就好比水越深的河流,看起来也越显得碧蓝一样。所以,银河看上去就像这样白茫茫的一片。大家请接着看这个模型。”
老师指向一块有许多闪光沙粒的大型双面凸透镜,继续说:
“银河的形状就像这样。每一个闪光的颗粒,代表一颗自身会发光的恒星,就像我们的太阳一样。太阳大致在中央这个位置,地球在太阳旁边。
“同学们,请大家站在正中间,观察这凸透镜里面的世界吧。凸透镜这边较薄,只能看到星星点点的颗粒;而这边较厚,可以看到许多闪烁的晶体颗粒,也就是很多星星,远远看过去就像白茫茫的一片。这就是目前关于银河的理论。那么,关于这个透镜到底有多大,以及里面有多少神奇的故事,今天就没有时间多讲了,下堂自然课上再讲吧。今晚是银河祭典,大家到外面好好观察天上的银河吧!好了,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大家把书和笔记本收好。”
教室里陆续响起书本与桌盖开开合合的声音。随后,同学们起立向老师行礼,三三两两地走出教室。
第二章 印刷厂
乔班尼刚走出校门,就看见班里的七八个同学没有回家,正围着康贝聂拉,聚在校园角落的一棵樱花树下。他们正在商量到哪里拿些王瓜做成王瓜灯,在银河祭的晚上放到河里去。
乔班尼摆着手臂,快步走出了校门。
大街上,家家户户都在为今晚的银河祭忙碌着,有的人家在门前悬挂水松叶球,有的人家在柏树上装饰了一盏盏彩灯,热闹非凡。
乔班尼没有回家。他穿过三条大街,走到一家很大的印刷厂。他向坐在门口柜台后穿白上衣的胖男人鞠了一躬,随后脱下鞋子往里走,在走廊尽头打开一扇很大的门。虽然还是白天,但屋子里面亮着灯,许许多多转轮印刷机正在“啪踏啪踏”地飞快地运转着。一群头上或包着一块布、或戴着遮光罩的工人,口中像在唱着什么似的念念有词,数着铅字,各自忙碌着。
乔班尼走到从门口数起的第三张高台处,向坐在高台后的人鞠了一躬。那人转身在架子上翻了一会儿,找出一张纸条,递给乔班尼说:
“这是你今天的工作量,可以吧?”
乔班尼点了点头,从台子下拽出一个小木箱,走到对面的墙角,蹲下开始工作。
这个墙角灯光比较明亮,铅字摞成了一堵墙。乔班尼蹲着用镊子捡起一个个米粒大小的铅字,一一放入箱子中。
一位系着蓝色工作裙的工友从乔班尼身后经过,开玩笑说:
“哟,放大镜小朋友,你又来啦!”
周围的四五个工人听了,淡淡地笑了笑,既不作声,也不回头看。
乔班尼时不时地揉会儿眼睛,又马上埋头挑拣铅字。
六点的钟声响起时,乔班尼将挑拣好的满满一箱铅字仔细与手里的纸条核对了一遍,这才拿起箱子回到之前那张台子前。那个人默默接过箱子,对乔班尼轻轻点了点头。
乔班尼鞠躬行礼,随后走出厂房,来到门口的柜台前。柜台里穿白衣的人默默递给乔班尼一枚小银币。乔班尼开心地笑了,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然后拿起放在柜台下的书包,飞快地跑到街上。他快活地吹着口哨走进一家面包铺,买了一块面包和一袋方糖,向家的方向飞奔。
第三章 家
乔班尼一口气跑回了家。
他的家是后街小巷里一间简陋的小屋。
三扇并排的门左边有一个破木箱,里面种着紫甘蓝和芦笋。
两扇小窗子上都挂着遮阳的窗帘。
“妈妈,我回来了。您感觉好一点儿了吗?”乔班尼一边脱鞋一边问妈妈。
“啊,乔班尼回来啦!工作累坏了吧?今天很凉快,我感觉还不错。”
乔班尼走进玄关,妈妈盖着一条被单躺在里屋的床上。
乔班尼打开窗户,说:
“妈妈,我买了方糖回来,给您加在牛奶里喝吧。”
“啊,你先吃吧,我还不饿。”
“妈妈,姐姐什么时候回去的?”
“三点左右,她帮我把家务都做了。”
“妈妈的牛奶还没送来吗?”
“好像是还没送来。”
“那我这就去取。”
“慢慢来,我没事的。你刚回来,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吧。你姐姐用西红柿做了点吃的,就放在那儿。”
“那我就先吃啦。”
乔班尼从窗边端过一盘装有西红柿的盘子,就着面包狼吞虎咽,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妈,我觉得爸爸很快就会回来的。”
“嗯,我也这么想。你为什么这么觉得呢?”
“因为今天早上的报纸写了哦,说今年北边捕鱼大获丰收。”
“可是,也许你爸爸没有出海打鱼。”
“肯定是去打鱼了,爸爸不会做那种会坐牢的坏事的。爸爸之前捐给学校的大蟹壳、驯鹿角之类的,到现在还摆在学校的标本室里呢。每次老师给六年级上课,都会拿去教学用。”
“爸爸还跟你约定,下次要送你一件海獭皮的外套呢。”
“就因为这个约定,同学们见了我,总会拿这件事嘲笑我。”
“他们说难听的话了?”
“嗯。只有康贝聂拉从来不会。每次大家取笑我的时候,康贝聂拉都替我感到难过。”
“他爸爸和你爸爸从小就是好朋友,就像你们现在一样。”
“是吗,怪不得爸爸以前常常带我去康贝聂拉家玩。那会儿多开心呀,我一放学就跑去康贝聂拉家。康贝聂拉家里有一个用酒精做燃料的玩具小火车,有七段铁轨组成的环形铁道,还有电线杆、信号灯,每当火车要通过时,信号灯才会亮绿灯。有一回,我们把酒精用完了,就试着用煤油代替,结果把油罐都熏黑了。”
“是吗?”
“现在我每天早上送报的时候,也会路过他们家,可他家总是静悄悄的。”
“你去得太早了,人家一家都还没醒呢。”
“他们家有一只看门狗,叫‘扎卫尔’,尾巴长得像扫帚一样。每次见到我去,它都会亲密地跟在我身后,嘴里哼哼呜呜的,一路跟到街头拐角处,有时甚至会跟得更远。今晚大家都会去河边放王瓜灯,它也一定会跟去的。”
“对哦,今晚是银河祭呢!”
“嗯,我去取牛奶,顺便也去看看热闹。”
“没关系,你去玩吧。不过千万别下到河里去,知道吗?”
“知道了,我就站在岸边瞧瞧,一个小时后就回来。”
“多玩一会儿吧。如果是跟康贝聂拉在一起的话,我就不担心了。”
“我会跟他在一起的。妈妈,我帮您关上窗户吧。”
“也好,关了吧,天已经凉了。”
乔班尼起身关好窗,收拾好碗筷和面包袋,迅速穿上鞋。“我走啦,一个半小时后回来!”他边说边走出昏暗的家门。
第四章 半人马座祭典之夜
乔班尼微微噘着嘴,似乎在吹着落寞的口哨。他独自走过两旁都是柏树的黑暗林荫坡道,来到小镇上。
斜坡下有一盏高大的路灯,散发着银白色的光亮。乔班尼大步走向路灯,身后模糊的影子像妖怪一般拉成一条细长的阴影,渐渐变得浓黑而清晰,时而抬脚,时而举手,好像在跟乔班尼玩捉迷藏似的,绕到了他的身旁。
“我是一辆气派的火车头!前方是下坡,要加快车速啦!马上要超越前方的路灯了!看哪,我的影子像圆规!绕了一大圈,绕到我前面来啦。”
乔班尼一边在脑中想象,一边大步流星地从路灯下走过。这时,他冷不防地遇见了白天课上的那个扎奈力。扎奈力穿着一件崭新的尖领衬衫,从路灯照不到的阴暗小路中出现,与乔班尼不期而遇。
“扎奈力,你是要去河边放王瓜灯吗?”
乔班尼话音未落,扎奈力突然从后面冲他喊:
“乔班尼,你爸爸送你的海獭皮外套呢?”
乔班尼的心猛地一揪,脑袋嗡嗡作响。
“你什么意思?扎奈力!”乔班尼大声质问他,可扎奈力已经跑到对面一幢柏树环绕的房子里去了。
“扎奈力为什么总是找我麻烦呢?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他跑起来像一只耗子,还好意思对我说三道四!我没做任何坏事,却老被他嘲笑,扎奈力真是个坏蛋!”
乔班尼胡思乱想着,匆匆走过美丽的大街。茂密的树枝上闪耀着五彩斑斓的灯光。
钟表店里亮着霓虹灯,每隔一秒,猫头鹰座钟上的红宝石眼珠便会滴溜溜地转动一下。
一个海蓝色的厚玻璃圆盘上,嵌满了各种五光十色的宝石,宝石盘像繁星一般缓缓旋转。宝石圆盘对面还有个铜制半人马,也正慢慢向这边转过来。宝石圆盘的正中央有一张圆形黑底的星座示意图,在青色芦笋叶的装饰下,显得十分迷人。
乔班尼呆呆地凝视着那张星座图,忘记了自己正在想的其他事。
相比白天在课堂上见到的星空图,眼前这张要小得多。但只要对准当天的日期与时间,当天晚上的星空就会如实地呈现在这个椭圆形的玻璃盘中。在玻璃盘正中央,白茫茫的银河倒挂星空,如同一条朦胧的白色带子。从带子的下方往上看,像是爆破之后升腾的水汽一般雾霭缭绕。
玻璃转盘后面放着一架带三脚架的小型望远镜,泛着金黄色的光亮。
后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张巨大的星座图,在这张星座图上,各个星座被描绘成了形状各异的怪兽、鱼、蛇、水瓶等模样。
难道天上真有这样的蝎子和勇士什么的吗?啊,我好想去天上随意走走看看啊。乔班尼这么想着,在那里伫立良久。
忽然,乔班尼想起妈妈的牛奶还没拿,于是离开了钟表店。
尽管由于上衣太紧,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但乔班尼依然精神抖擞地甩着手臂,大步走在街上。
空气清新凉爽,像清澈的水流一般在街道与店铺之间流淌,街灯掩映在青翠的冷杉和橡树的枝叶中。电力公司楼前,六棵法国梧桐上挂满了小彩灯,让人以为到了美人鱼的都城。孩子们穿着新衣,一边吹着《星星圆舞曲》的口哨,一边呼喊:“半人马座啊,快降露水吧!”
还有些孩子点燃蓝色的烟花,嘻嘻哈哈地玩耍着。只有乔班尼耷拉着脑袋,与眼前的热闹格格不入。他思索着与欢乐的氛围截然不同的事情,加快脚步向牛奶屋跑去。
不知不觉间,乔班尼已经到了小镇郊外。苍茫的星空下,伫立着一片高大的白杨树。
穿过牛奶屋的暗色大门,乔班尼来到散发着奶牛气息的昏暗厨房。乔班尼摘下帽子,喊道:
“晚上好,有人在吗?”屋子里一片寂静,似乎没有人。
“晚上好,有人在吗?”乔班尼又挺直了身子叫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婆婆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哆哆嗦嗦地问他有什么事。
“那个……我们家今天的牛奶没有送来,所以我就自己过来拿了。”乔班尼怕老婆婆听不见,放大了声音说。
“现在管事的都不在,我不清楚送奶的事。你明天再来吧。”老婆婆揉了揉红肿的眼睛,低头看着乔班尼。
“我妈妈病着呢,今晚没有牛奶可不行。”
“这样啊,那你过一会儿再来看看吧。”话还没说完,老婆婆已经转身准备回屋了。
“那只能这样了,谢谢您。”乔班尼鞠了个躬,走出厨房。
他走到大街上的十字路口,正准备转弯时,看见对面大桥方向的杂货铺门口,出现了六七个身穿白色校服的身影。这些学生吹着口哨,有说有笑,每人手里都拿着一盏王瓜灯,成群结伴往这边走来。乔班尼对他们的谈笑声和口哨声毫不陌生,因为这些人都是他的同班同学。
乔班尼本能地想避开他们,可转念一想,反而昂首挺胸地迎了上去。
“你们是要去河边吗?”乔班尼想这么打招呼,可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似的,怎么都开不了口。
“乔班尼,你爸爸送你的海獭皮外套呢?”之前碰到的那个讨厌的扎奈力又怪叫起来。
“乔班尼,你的海獭皮外套呢!”其他人也跟着起哄。乔班尼涨红了脸,手足无措,只想赶紧逃离此地,却看见康贝聂拉也在人群里面。康贝聂拉同情地看着他,又微微一笑,用安慰的眼神望着乔班尼,似乎在说“不要生气”。
乔班尼竭力回避他的目光,与康贝聂拉的高大身影擦肩而过。大家又各自吹起自己喜爱的口哨。在街口拐弯时,乔班尼回头望去,正赶上扎奈力也在回头张望。随后,康贝聂拉也吹起嘹亮的口哨,朝前边若隐若现的大桥走去。乔班尼心里突然感到无比凄凉,快步跑了起来。一群年龄很小的孩子叽叽喳喳地从乔班尼身旁经过。他们觉得乔班尼跑步的样子很奇怪,看着他一起哄笑起来。
不久之后,乔班尼快速跑上了一座黑黝黝的小山丘。
第五章 气象环之柱
牧场后面是一片坡势徐缓的山丘。黑黝黝的平缓山顶在北方大熊星的照耀下,显得比平时要低矮一些,仿佛与大熊星连成了一体。
乔班尼穿过被露水打湿的林间小路向上走。在黑漆漆的野草与奇形怪状的灌木丛中,那条小路像被星光照耀的白线,清晰而明亮。萤火虫在草丛中发出荧光,映得草叶在月光下碧翠通透。乔班尼心想,这些光芒很像刚才大家手里拿的王瓜灯。
穿过长满松树和橡树的漆黑森林,眼前顿时豁然开朗,天空无边无际。乔班尼仰望星空,白茫茫的银河横贯南北,山顶上的气象环之柱也清晰可见。眼前是盛放的风铃草和野菊花,香气袭人,宛如梦境。一只小鸟啾啾叫着,从山丘上掠过。
乔班尼来到山顶的气象环之柱下面,筋疲力尽地躺倒在湿冷的草地上。
小镇的灯火仿佛黑暗海底的水晶宫殿一样璀璨。孩子们的歌声、口哨声,还有隐隐约约的喊叫声,夹杂在风里传来。风声远去,只剩下山丘上的青草默默地摇曳。乔班尼的衬衫被汗水浸湿,此时又湿又冷。
原野上传来轰隆隆的火车声。远远望去,火车看上去显得很小。乔班尼想象着车厢里熙熙攘攘的旅客,他们有的在削苹果皮,有的正在说说笑笑,各自做着不一样的事……想到这里,他又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悲伤涌上心头,急忙抬起头,把视线再次转向天空。
可是,无论他怎么看,天空都不像老师白天说的那么空荡荡。相反,他觉得天空越看越像一片小树林,或是一片空旷辽阔的大牧场。在乔班尼眼中,蓝色的天琴座变成了三四颗星星,它们一闪一闪地眨着眼,一会儿伸出一只脚,一会儿又缩回去,最后变成蘑菇的形状。山脚的小镇如同一片朦胧的星河,又像是虚无缥缈的烟雾。
第六章 银河火车站
乔班尼身后的气象环之柱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座三角标,像萤火虫一样闪烁着光芒。三角标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如同新炼出的钢板,巍然耸立在青色夜空下的原野上。
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不可思议的喊声:“银河站,银河站到了!”
乔班尼的眼前顿时一片明亮,仿佛亿万只荧光乌贼的光芒瞬间变成了化石,嵌入整个天空;又像珠宝商为了抬高价格故意把宝石藏起来,却突然被人打翻,宝石散落一地。
炫目的光亮让乔班尼睁不开眼,不由得用手揉着眼睛。
当他回过神来,突然发现自己正身处先前看到的那辆小火车上,正不停地向前行进着。
啊,自己竟然坐在夜行轻便铁路线中。车厢里亮着一排排橘黄色的小灯,乔班尼望着窗外发愣。车厢里的座椅包裹着蓝色天鹅绒,但几乎空空荡荡,没有乘客。只有对面灰色的墙壁上有两个闪闪发亮的黄铜挂衣钩。
乔班尼发现在他前面的座位上坐着一位高个子男孩。他穿着湿淋淋的黑色上衣,正探出脑袋看着窗外。乔班尼望着男孩的肩膀,总感觉这个背影十分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他忍不住想问问看,探过头去刚要开口,那男孩却缩回头看向他。
那不是别人,正是康贝聂拉。
乔班尼正想问他是不是早在这里了,可康贝聂拉却先开口了:“唉……大家追了我半天,可还是没能赶上这班列车。扎奈力跑得最快,可还是迟了。”
乔班尼心想,我们之前说好要一起出来玩的。可嘴上却说:“要不我们再等等?”
康贝聂拉答道:“还是算了。扎奈力已经回家了,他爸爸已经把他接走了。”
不知为何,康贝聂拉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似乎哪里不舒服。乔班尼也仿佛丢了什么东西似的,心中有股莫名的感觉,便也不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康贝聂拉望着窗外的风景,似乎又有了精神,兴冲冲地说:
“哎呀,糟了,我忘带水壶了,素描本也没带。不过没关系,天鹅站就快到了。我最喜欢看天鹅了,无论它们飞到多远的河面上,我都看得入迷。”
说着,康贝聂拉拿出一个圆盘地图,一边旋转一边查看。地图上有一条铁路线,沿着白茫茫的银河左岸向正南方向延伸。那张地图真是无与伦比,夜色一般墨黑的盘面上,一个个车站、三角标、泉水和森林闪烁着蓝色、橙色、绿色的亮光,像五彩斑斓的宝石镶嵌在夜空中。
乔班尼觉得自己在哪儿见过这张地图,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张地图在哪儿买的呀?是黑曜石做的吗?”乔班尼问。
“这是在银河站的站台上得到的,你没拿一张吗?”
“哦?银河站就是我上车的那个车站吗?那我们现在是在这里吧?”
乔班尼指着地图上标有“天鹅”站名的北边问康贝聂拉。
“没错。快看,那边河岸上的光亮,是月光吧?”
乔班尼也向河岸望去,只见银河河岸上闪耀着雪一般的晶莹光芒,银色的天之芒草随风摇曳,漾出一层层芒草波浪。
“不是月光,发光的是银河本身!”乔班尼欢欣雀跃地说着。他的脚后跟轻轻地跺着地板,又把头伸出窗外,吹起《星星圆舞曲》的口哨。他努力把身子探出去,想更清楚地欣赏银河的水。一开始,他觉得岸边一片朦胧模糊,好像什么也看不清;用心凝视一阵之后,就渐渐发现清澈的银河水比玻璃更通透,比氢气更透明。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有时甚至可以看见银河水泛出淡淡的紫色涟漪,像彩虹的美丽光圈,在银河中静谧地流淌。
闪烁着磷光的三角标遍布原野之上,远处的看起来很小,近处的却显得巨大。远处的三角标呈现出鲜明的橙色或黄色,而近处的三角标则散发着朦胧的银白色光芒。
除了三角标,还有四角形的路标,甚至还有闪电形状和锁链形状的,各种各样的路标在原野上熠熠生辉。
乔班尼看得心潮澎湃,他用力晃了晃脑袋,想让自己回过神来。而此时,原野上那些青色、橙色的各种路标也纷纷闪烁起来,仿佛在同时叹息一般。
“我竟来到天上的原野啦。”乔班尼激动地说。
“这列火车应该不是烧煤的吧?”乔班尼把左手伸出车窗,望向前方。
“大概是用酒精或电力发动的吧?”康贝聂拉回应。
“咣当、咣当”,这列漂亮的小火车在天上的芒草波浪之间穿梭,在银河的流水中漂浮,在三角路标的银白色微光里一往直前地飞驰。
“看,龙胆花开了,已经是秋天了呢。”康贝聂拉指着窗外,轻声说道。
铁轨两旁低矮的草丛中,一簇簇宛如月长石雕刻而成的紫色龙胆花美丽夺目。
“我可以跳下去摘一朵再上来吗?”乔班尼跃跃欲试地说。
“已经来不及啦,火车早就开过去了。”
康贝聂拉话音未落,又一簇龙胆花的紫色光芒在窗外闪过。
之后,一簇又一簇黄蕊的龙胆花,像落雨或泉涌一般飞快地掠过。
三角路标矗立在烟雾之中,散发着明亮而迷离的光。
第七章 北十字星与普利奥辛海岸
“妈妈啊,真希望您能原谅我。”
康贝聂拉神情落寞,突然愣愣地小声说了一句。
乔班尼心想:是啊,我的妈妈一定也在遥远如尘埃一般的橙色三角标那边挂念着我呢。
但他并没有开口。
“如果妈妈能够获得真正的幸福,我无论做什么都心甘情愿。可对妈妈来说,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幸福呢?”康贝聂拉像是在竭力忍住眼泪,不让自己哭出来。
“你妈妈没遇到什么不幸的事吧?”乔班尼惊讶地喊出声。
“我也不知道,不过如果一个人发自内心做了好事,应该会感到无比幸福吧?所以我想妈妈会原谅我的。”康贝聂拉好像已经下定了决心。
这时,车厢里突然亮了起来。乔班尼看向光的方向,那是仿佛撒满宝石和露珠的银河,璀璨的河水宁静地流淌。银河正中央出现了一座笼罩在银光中的小岛。在小岛最高处的平坦地面上,屹立着一座光芒万丈、皎洁肃穆的白色十字架。那座十字架仿佛是用北极冻结的冰云铸造而成,散发着金色的圣洁光辉,像是已经静静在这里屹立了千万年,并将永远这样肃穆地屹立下去。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车厢中响起一片赞美声。回头望去,只见车厢里的其他旅客都已经恭敬地整理好衣摆,肃然起立。有的人胸前抱着黑色封面的《圣经》,有的人数着颈上戴的水晶念珠,每个人都虔诚地合掌祈祷,向十字架的方向祷告。
康贝聂拉和乔班尼也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康贝聂拉脸颊上泛起红晕,像苹果的光泽一般动人。
行驶的列车不断行进,岛屿和十字架渐渐消失在列车后方。
银河对岸雾霭弥漫,不时可以望见芒草在风中摇曳。银色的光辉明明昧昧,就像有人正对着它们吹气似的。芒草丛中,龙胆花若隐若现,远远望去像是黑夜中温柔的磷火。
转瞬间,芒草覆满银河与列车之间的道路。天鹅岛在列车后面闪露了一下,就立即消失在远方,变得越来越小,宛如画上的一个小点。在芒草的沙沙声中,天鹅岛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
乔班尼收回目光,发现后座不知何时上来一位身材高挑、头披黑巾的修女。她垂着碧色的眼眸,虔诚地祷告,似乎是盼望再次听到远方传来的话语。
旅客们又安静地回到各自的座位上。乔班尼和康贝聂拉的心中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神圣情感,不由得用不同以往的语气悄声交谈起来。
“天鹅站快到了吗?”
“嗯。十一点整准时到达。”
绿色的信号灯和雾蒙蒙的灯柱在车窗外闪现,岔口那个像硫磺火焰般的黄色灯光也一掠而过。
列车渐渐放慢速度,驶入天鹅站的月台。月台上一排排路灯静静散发着温馨的光,光晕不断扩大。列车停止行驶,乔班尼和康贝聂拉的车窗外,刚好正对着天鹅站的大时钟。
凉爽秋日,表盘上两根铁青色的指针指向十一点。乘客们纷纷下车离开,车厢里顿时变得空空荡荡。
“此站停车二十分钟。”时钟下方显示出一行字。
“我们也下去看看怎么样?”乔班尼建议。
“好啊,去看看。”
于是两人一齐快步走出车门,跑向检票口。
检票口处亮着一盏紫色的灯,一个人都没有。他们四处张望,也看不到站长和行李搬运工的身影。
两人来到车站前的一个小广场。广场四周环绕着水晶雕刻而成的银杏树。一条宽阔的道路从小广场延伸,汇入银河的光芒中。
刚才下车的旅客不知都去了哪里,看不到人影。两人并肩沿着那条白茫茫的大道向前走,他们的影子像是两根柱子立在四面都是玻璃窗的屋内,又像是车轮的辐条向四面八方延伸。不一会儿,两人来到了从列车上望见的那片迷人的河岸。
康贝聂拉抓起一把晶莹通透的沙子,摊开手,用手指沙沙地摩挲着。
“看,这些沙子多像水晶,每一粒里面都有一团小火焰在燃烧。”他像梦呓一般喃喃自语。
“是很像呢。”乔班尼含糊地随口应着,心里纳闷他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岸边的小石子晶莹璀璨,的确像水晶或黄玉,上面雕刻着些许褶皱,棱角散发着云雾般的光亮。乔班尼跑到岸边,将手浸入水中。令人惊奇的是,银河水虽然比氢气还要透明,但确实是在流动着的。两人浸在水里的手腕呈现出淡淡的水银色,水波荡出一层层涟漪,拍打着手腕,泛起美丽的磷光,像火花一样闪耀着光芒。
顺着河岸向上游望去,只见遍布芒草的悬崖下,有一块白色岩石像平坦开阔的运动场一般延伸出河岸。岩石上影影绰绰地有五六个身影,似乎在挖掘或填埋着什么东西,一会儿站起身,一会儿又弯腰蹲下,手里的工具反射出明晃晃的白光。
“去瞧瞧!”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随即向那边奔去。白色岩石的入口处立着一块光滑的陶瓷路标,上面写着:“普利奥辛海岸”。对面的河岸被铁栏杆围住,还有许多精美的长木椅。
“咦,有个奇怪的东西!”康贝聂拉讶异地停下,从岩石的缝隙中拾起一枚细细长长的尖果子。
“是核桃呢。你看,好多啊。看来不是河水冲过来的,是原来就在岩石里的。”
“真大啊,比普通的核桃大一倍,你看它还完好如初,没有一点儿腐烂。”
“我们快去那边吧,他们说不定在挖什么宝贝呢!”
两人拿起凹凸不平的黑核桃,向那些身影走去。左前方的沙洲上,波浪像闪电一样汹涌地拍打着河岸。右前方的悬崖顶,芒草穗宛若银粉和贝壳制成,在风中摇摆。
两人走上前,看到一位学者风范的高个男人,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脚穿高统雨靴。他一边急促地往笔记本上记着什么,一边熟练地指挥三个挥着洋镐和铁锹的助手。
“那个隆起的地方千万要小心,用铁锹铲,铁锹!离远点再挖。错了错了,别乱来!”
凑近一看,看清楚了。在洁白柔和的岩石中间横卧着一具巨兽的白骨,此时已经有一大半被挖出来露在外面。周围还整齐地摆放着十几块正方形岩石,上面标着编号,仔细观察便可发现,每块上都有两只蹄印。
“你们是来参观的吗?”那个学者模样的男人扶了扶眼镜,看着两人问道,眼镜还闪了一下光。
“看见那边的核桃了吧?那些核桃大概是一百二十万年前留下的,算是挺新的了。一百二十万年以前,也就是地质时代的新生代第三纪,这个地方曾经是一片汪洋,下面还有大量的贝壳化石可以挖掘。现在河水流过的地方,古时候有海潮涨落。至于这具骨架嘛,是一种叫作‘博斯’的野兽的。喂,喂!那里不能用镐!要用凿子小心地凿。‘博斯’可以算是牛的祖先,远古时期,这里到处都是这种野兽。”
“您挖掘这些,是要做标本吗?”
“不,是用来考证的。按照我们学派的观点分析,这一带的地层既深厚又坚硬,有很多证据可以表明它是约一百二十万年前形成的。
“还有一些学派不同意我们的观点,认为这里本来只有风和水,或者是无限广阔的天空。所以我们想从其他角度来研究和证明这里以前究竟是怎样的地层。你们能理解吗?不过……哎!你怎么又用铁锹,那里不行啊,那下面埋的是肋骨,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学者急忙跑了过去。
“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该回去啦。”康贝聂拉看着地图和手表催促道。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乔班尼恭恭敬敬地向学者鞠了个躬。
“啊,要走了吗?那再见啦!”学者说完,又继续忙着指挥挖掘工作了。
两人担心赶不上火车,便加快步伐跑向火车站。他们跑得像疾风一样快,但是既不会气喘,也不觉得腿酸。
乔班尼心想:如果能永远跑得这么快,那么跑遍世界也没问题吧。
两人跑过之前的河岸,渐渐看到了检票口明亮的灯光。一转眼,他们登上列车,坐在了车厢中原来的座位上,从车窗眺望刚才去过的地方。
第八章 捕鸟人
“这儿有人坐吗?”
康贝聂拉与乔班尼的身后传来一个声线嘶哑但很亲切的男人声音。
这个男人蓄着红色的络腮胡子,身穿茶色的破旧外套,肩上扛着一个白色的包裹,看起来有点驼背。
“没人,您请坐。”乔班尼耸耸肩,打了个招呼。男人把肩上的行李轻轻放到行李架上,满脸的胡子中略带笑容。
一阵难以言说的忧伤与落寞突然涌上乔班尼的心头,他默默注视着车窗正对面的大时钟。汽笛声从远处传来,列车开始缓缓启动。康贝聂拉目不转睛地望着车厢的天花板,一只黑色的独角仙爬过电灯,在天花板上映出长长的影子。红胡子男人像看着老朋友似的,微笑地看着乔班尼和康贝聂拉。火车速度越来越快,芒草与河水在窗外交替闪过。
红胡子男人有些羞怯地问:
“你们二位,是要去哪里?”
“哪儿都去。”乔班尼略有些难为情地回答。
“那很好啊。这列火车真的哪儿都能去。”
“那你去哪儿呀?”康贝聂拉用有点挑衅的口气反问道。乔班尼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这时,坐在对面的一个头戴高帽、腰间挂串大钥匙的男人,也看着这边笑了。康贝聂拉不由得红着脸也笑了。红胡子并没有生气,只是脸稍有些抽动,紧张地说:
“下一站我就下车了,我是个捕鸟的。”
“捕什么鸟呀?”
“仙鹤、大雁什么的,也有白鹭和天鹅。”
“仙鹤?很多吗?”
“多得很呢。没听到外面一直有仙鹤的叫声吗?”
“没有啊。”
“现在还在叫呢,你们仔细听。”
两人竖起耳朵凝神倾听。果然,在“咣当咣当”的列车行进声和风吹过芒草的沙沙声之间,夹杂着宛如泉水汩汩流动的声响。
“你是怎么捕鸟的呢?”
“你是说仙鹤呢,还是白鹭?”
“先说说白鹭吧。”乔班尼觉得哪个都无所谓,随口问道。
“容易得很。白鹭是银河里的白沙凝聚化成的,所以它们始终会飞回银河。只要在河岸上埋伏着,等白鹭飞回来的时候,乘着它们即将着地的一瞬间,迅速地扑上去按住,就成功捕获了。白鹭会立马缩成一团,浑身僵硬,不带挣扎地死去。之后嘛,把它压制就好了。”
“压制白鹭?是要做成标本吗?”
“什么标本,不都是用来吃的吗?”
“好奇怪。”康贝聂拉歪着脑袋说。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你们看。”说着,红胡子男人起身从行李架上取下包裹,熟练地解开封口的绳子。
“你们来看,这是刚捉来不久的。”
“啊,真是白鹭!”两人异口同声地惊叫起来。
十几只白鹭像之前看到的北十字架一样雪白,身体被压制得扁扁平平,乌黑的细腿紧绷着,像浮雕艺术品一般并排摞在一起。
“它们的眼睛都闭上了呢。”康贝聂拉用手指轻轻抚摸着白鹭紧闭着的细长眼睛,它们头上的白色冠毛完好如初。
“是吧?”捕鸟人把包裹包好,系紧了封口绳。
谁会吃白鹭呢?乔班尼很好奇,于是问道:“白鹭好吃吗?”
“非常好吃,每天都有人来买。不过大雁更好卖,大雁口感好,吃起来又不费劲。你们看。”捕鸟人又打开另一个包裹,黄灰色和蓝白色花斑的大雁像白鹭一样紧闭鸟喙,扁平地摞成一沓。
“大雁可以直接吃。怎么样,二位尝尝看?”捕鸟人轻轻掰下大雁的鸟爪,分给两人。
“吃吃看吧。”捕鸟人把爪子掰成两半,递给他俩。乔班尼咬了一小口,心想:奇怪,这竟然是甜的呀!比巧克力还要香甜。
可是这种甜品做的大雁怎么还会飞呢?这个人说不定是在什么地方开甜点屋的吧?我刚才怠慢了他,现在又吃了他的甜点,真是过意不去啊。乔班尼心里觉得有些抱歉,但嘴里还是不停地嚼着。
“再来点吧。”捕鸟人又要打开包袱拿。乔班尼虽然内心还想再吃,但还是客气地推辞说:
“不用了,谢谢您。”
捕鸟人又招呼对面那个戴高帽的男人也品尝一下。
那人礼貌地摘下帽子,说:
“这是您做生意用的,我怎么好意思呢。”
“不用客气。您看今年候鸟的来势如何?”
“哎呀,那可是多到数不清啊。前天夜里,轮到我值班的时候,来了不知多少通电话,抱怨灯塔出故障了。真冤枉啊,那不是灯塔故障,是因为候鸟成群结队地从灯塔前飞过,把灯塔围得水泄不通。怪我干什么!这些家伙,都来投诉我,可我也没办法啊。于是我就对他们说,你们去找那些身披斗篷、腿细嘴长的家伙去抱怨好了。哈哈……”
芒草丛消失了,对面的原野上射来一道强光。
“白鹭为什么不能直接食用呢?”康贝聂拉早就想问了。
“那是因为吃白鹭的时候,”捕鸟人转过身来对他们说,“要先把白鹭挂在银河明亮的地方晒十几天,或是在沙土里埋三四天,等白鹭身上的水银全部蒸发了才能吃。”
“那其实不是鸟,而是甜点吧?”康贝聂拉跟乔班尼想到一块儿了,觉得很奇怪,于是鼓起勇气问道。捕鸟人却神色慌张地说:“哎呀抱歉,我得在这儿下车了。”说完起身拿了行李,一晃人就不见了。
“咦,怎么这就走了?”两人面面相觑,觉得很困惑。而对面那个灯塔看守却笑眯眯地伸了个懒腰,看向两人旁边的车窗外。两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刚才还坐在这儿的红胡子捕鸟人,此刻已经站在岸边散发着橙色与蓝白色磷光的草地上,表情紧张地张开双臂,仰望着天空。
“他在那儿!看他的样子,好像是在捕鸟吧?鸟儿再不来,车可就要开了。”话音未落,广阔的蓝色天空中,一大群刚才见过的那种白鹭鸣叫着,像漫天飞雪一般纷纷飘落。
捕鸟人欣喜若狂地把双腿叉开六十度站好,双手快速地抓住落地的白鹭细黑的双脚,装进自己的布袋。白鹭先是像萤火虫一样在袋子里闪着蓝光,随即渐渐黯淡下去,慢慢变成灰白色,平静地闭上双眼。
当然还有更多没被捕获的鸟儿安全地降落在银河沙洲上。仔细看的话,会发现鸟爪快要落地的时候,白鹭的身体会像白雪融化一般收缩,转瞬就像熔炉中淌出的钢水,在沙地和石子上扩散,映出鸟的形状。鸟形闪烁了两三下便消失了,融入周围的沙滩。
捕鸟人往袋子里装了二十几只鸟,突然猛地举起双手,像士兵中弹后的姿势一样,随即消失无踪。
与此同时,乔班尼的身旁传来熟悉的声音:“啊,真畅快啊!能够抓到这么大的白鹭,不费劲地挣几个钱。没有比这更舒畅的事儿啦。”乔班尼转身一看,捕鸟人正把刚刚捕到的白鹭一一压平,叠放在一起。
“奇怪,你怎么瞬间就从那儿到这儿了呢?”乔班尼觉得这个问题既合理,又似乎不合常理,忍不住开口问道。
“有啥奇怪的,想过来就过来了啊!倒是你们,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呀?”
乔班尼一下子愣住了。是呀,自己是从哪儿来的呢?康贝聂拉也涨红了脸,努力在思索什么。
“噢,我知道了,你们大概是从遥远的地方来的。”捕鸟人恍然大悟似的点着头说。
第九章 乔班尼的车票
“到天鹅区尽头了。看,那就是著名的辇道增七的观察站。”
窗外,烟花一般璀璨的银河中央,矗立着四五幢黑色的高大建筑。其中一幢的天台上有两个分别由蓝宝石和黄玉做成的透明圆球,缓缓转动,光芒四射。黄玉圆球渐渐绕向对面,而小一些的蓝宝石圆球则慢慢地转到这一面来,当两个球体重合在一起时,便形成了一面翠绿色的双面凸透镜。凸透镜的中间渐渐凸出,蓝宝石圆球转到了黄玉圆球的正中,出现了一个绿色核心、黄色边缘的明亮光环。随后两个圆球又逐渐错开,化成一个相反的凹透镜形状。两个球悄无声息地绕行,最后又形成最初的状态。黑暗中的观测站矗立在悄无声息的银河水之间,像一位熟睡的老人,静静地横卧在水流中。
“那是用来测量水速的仪器,水也……”捕鸟人还没说完,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检票,请各位出示车票。”不知什么时候,三人座位旁边出现了一位头戴红帽子的高个子乘务员。捕鸟人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片,乘务员瞥了一眼,又向乔班尼和康贝聂拉伸出手,等待他们出示车票。
“啊,不好!”乔班尼有些不知所措。正在为难的时候,康贝聂拉却镇定自若地拿出一张灰白色的小车票递了过去。乔班尼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摸摸上衣口袋,自我安慰地想:说不定车票在里面呢?果然,他的手触摸到了一张折叠的纸片。这是什么,什么时候放进来的?他一边纳闷,一边掏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张折成四折,像明信片大小的绿色纸片。
看到乘务员伸手在等着,乔班尼便犹犹豫豫地把纸片递了过去。谁知乘务员看到车票,立刻恭敬起来,整理好衣服和纽扣,认真地打开查看。那个灯塔看守也好奇地凑了过来。乔班尼想那绿纸片应该是什么证明书,内心不由得有些激动。
“这是您从三次元空间带来的吗?”乘务员问。
“我也不清楚。”乔班尼觉得应该没问题了,抬头笑道。
“那好吧。下一个三次元空间就是南十字星车站,快到站了。”乘务员把纸片还给乔班尼,又转向别处检票去了。
康贝聂拉迫不及待地拿过绿纸片,翻看起来。乔班尼也很好奇,想快点看个清楚。可是纸面上只有黑色藤蔓花纹,以及十几个奇形怪状的字,让他完全摸不着头脑。而且在凝视纸片的时候,竟有种要被它吞没的幻觉。
捕鸟人在一旁惊叹道:
“哎呀,真是了不得!这张通行证可以让持有者上真正的天堂呢!岂止天堂,这是一张任何地方都可以畅行无阻的通行证啊!难怪你们在这四次元的银河铁道上可以自由往来呢。原来你们俩都是了不起的人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完全不知道啊。”乔班尼满脸通红,把纸片叠好放回上衣口袋里。因为难为情,乔班尼和康贝聂拉装作凝视窗外的样子。乔班尼隐约觉得捕鸟人不时向这边投来羡慕的目光。
“天鹰站就要到了。”康贝聂拉看了看对岸三个排列整齐的银白色小三角标,对照着地图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乔班尼有些可怜坐在一边的捕鸟人。他想起捕鸟人抓到白鹭之后喜笑颜开的模样,把白鹭仔细裹好的神情,以及看到自己那绿色通行证之后羡慕的样子……乔班尼想着这一幕幕,感到虽然是萍水相逢,却很希望他能得到真正的幸福。如果可以的话,自己愿意做一只白鹭,站在那光芒万丈的银河河滩上,让他捕捉,让他快乐,哪怕站上一百年。
可是捕鸟人想要怎样的幸福呢?如果直接这样问他,会不会太唐突了?乔班尼犹豫着要怎么做,回头看向捕鸟人,可是捕鸟人却已经不在那里了,行李架上的白色包裹也不见了。不会是又跑到车外,叉开双腿望着天,准备捕捉白鹭了吧?乔班尼连忙向窗外望去,然而外面只有闪烁的沙石与随风摇摆的芒草波浪,捕鸟人宽阔的背影和尖顶帽都已经消失无踪。
“捕鸟人去哪儿了?”康贝聂拉也茫然地问。
“是啊,到底去哪儿了呢?我们还能遇到他吗?我还没好好跟他聊天呢……”
“我也是。”
“刚开始我还觉得那人有些烦,现在人不在了,倒有些空落落的。”乔班尼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这种奇特的情绪,以前从来没有过。
“我好像闻到一股苹果的清香味,难道是因为我正在想苹果的原因吗?”康贝聂拉惊讶地看着周围。
“的确是有苹果的味道,还带着一点儿野玫瑰的香味。”
乔班尼环顾四周,感觉像是从窗外飘进来的气味。他觉得奇怪,现在是秋天,怎么会有野玫瑰的香气呢?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五六岁年纪、一头黑发的小男孩突然出现在车厢中。他身穿红色夹克,没系纽扣,一脸惊恐,光着脚瑟瑟发抖。小男孩身旁站着一位穿着笔挺西装的高个青年,他紧紧拉着男孩子的手,像疾风中巍然挺立的山毛榉树一样肃穆庄严。
“这是什么地方呀?真漂亮啊!”青年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十二岁左右、褐色瞳孔的可爱女孩。她穿着黑外套,挽着青年的胳膊,好奇地看着车窗外面的风景。
“这里是兰开夏。不,是康涅狄格州。啊,不对,我们来到天上了。我们要前往天堂啦,你们看,那个标志就是天堂的象征。我们什么都不用害怕了,这是上帝在召见我们。”黑西装的高个青年兴奋地对小女孩说。可不知为何,他眉头紧蹙,显得十分疲惫。他打起精神,勉强微笑着,让男孩子坐到乔班尼旁边,又温柔地示意小女孩坐康贝聂拉身旁的座位。小女孩听话地坐下,优雅地并拢双手。
“我想找菊代姐姐。”男孩子刚坐下,便朝正打算坐在灯塔看守旁边的青年喊道。青年一脸哀愁地望着小男孩湿漉漉的黑色卷发。小女孩双手掩面,低声抽泣起来。
“爸爸和菊代姐姐还有很多事要处理,不过他们马上就会来会合的。而且妈妈也已经等我们很长时间了,她一定在想:我的宝贝儿子直志,现在在唱什么歌呢?下雪的清晨,是不是和他的小伙伴手拉手绕着院子中的大树玩耍呢?妈妈真的太想你了,一直在这里等你,所以我们还是快点去见妈妈吧!”
“嗯,不过我要是不上那条船就好了。”
“是啊。可是你看,这里的天空多美丽,银河多绚烂!有一年夏天,我们睡觉前一边唱着‘一闪一闪小星星’,一边从窗口看着星空。那片白茫茫的银河,就是这里哦!你看,光芒夺目,多美啊!”
姐姐停止抽泣,用手帕擦干眼泪,全神贯注望向银河。青年轻声劝这对姐弟:
“一切悲伤的事情都已经远去。等这段美妙的旅行结束,我们就可以去上帝那里了。在上帝那里,鸟语花香,阳光灿烂,到处都是善良温柔的人。还有,我们让出救生艇救下的那些人,也一定都会好好的。他们会回到焦急等待的父母身边,回到自己温暖的家。好了,马上就快到了,振作起来,唱首歌吧!”青年抚摩着男孩湿漉漉的黑发,安慰着他们俩,脸色渐渐明朗起来。
“你们几位是从哪儿来的?发生什么事了?”灯塔看守看出了一点儿头绪,问青年人。
青年微微笑了笑,说:“我们乘坐的船撞到冰山沉没了。这两个孩子的父亲有急事,两个月前先回国了,我们是晚些时候出发的。我在大学里读书,也是孩子们的家庭教师。登船后的第十二天,大概是今天或昨天,船突然撞上了冰山,船体先是倒向一边,随后就开始慢慢下沉。
“海面上有些微弱的月光,但是浓雾弥漫,什么都看不清。轮船左舷的救生艇已经有一半沉在水里,装不下所有乘客。我拼命喊着‘先救孩子’,旁边的人立刻让出一条路,并为孩子们祈祷。然而到救生艇的路上,还有很多更小的孩子和他们的家长,我实在没有勇气推开他们。我想到两个孩子的父亲把他们托付给我,本想推开前面的孩子,可我转念一想,与其用这种自私的方式救下他们,还不如把他们送到上帝面前,上帝的救赎才是真正的幸福归宿。那一瞬间我犹豫不定,这样做真的对吗?违背上帝的罪名,就让我独自承担吧,还是先救这两个孩子的性命要紧。
“可是看着当时的情景,我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办不到。救生艇已经挤满了孩子,那些家长把生的希望留给了他们。母亲们悲伤地亲吻自己的孩子,父亲们忍着悲痛,呆立在一旁,那场面实在令人肝肠寸断。大船开始迅速下沉,我和这对姐弟依偎在一起,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我决定守护他们,在海上能坚持多久算多久,就这样等着船沉的那一刻。
“不知谁扔过来一只救生圈,可一滑又漂走了。我使出全身力气扳下了甲板的一段木板,三个人死命抱住。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圣经》的赞美歌,大家用各国语言齐声和了起来。一声巨响过后,我们掉到水里。我感觉要被漩涡吞没,便紧紧搂住两个孩子。当我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的时候,就已经来到了这里。孩子们的母亲前年就过世了。不过救生艇上的人肯定会得救的,毕竟驾驶者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水手。”
周围响起一阵叹息声和祈祷声,乔班尼和康贝聂拉也回想起一些本已遗忘的往事,不禁热泪盈眶。
“啊,那片大海是叫太平洋吧?冰山在太平洋的极北之处漂浮,人们乘着小船,顶着寒风,与冰冷的海水和酷寒抗争,在困苦中努力求生。这样的情景实在让人同情。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他们得到幸福呢?”乔班尼低着头,闷闷不乐。
“到底什么是真正的幸福,我也说不清楚。其实,无论遇到多么痛苦艰难的事,只要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无论顺境逆境,都能一步步接近幸福。”灯塔看守安慰道。
“是呀,为了抵达幸福的彼岸,就要充分感受人生的苦难与悲伤,这也是上帝的安排吧。”青年也虔诚地回答。
姐弟俩筋疲力尽地靠在椅背上,歪着脑袋睡着了。小男孩原本光着的脚上,不知何时竟穿上了一双柔软的白色小皮鞋。
列车轰隆隆地行驶在磷光闪耀的银河河岸,车窗外就像正在放映幻灯片一般,数不胜数的大小三角标伫立在无垠的原野上,较大的上面还有亮着红点的测量旗。原野无边无际,白雾茫茫。不知是从那里还是更远的地方,烽火般的烟气袅袅地飘向桔梗色的天空。清风拂过,带着玫瑰的芬芳。
“这种苹果是第一次见吧?”坐在对面的灯塔看守捧着散发着金黄色和红色光泽的大苹果,双手放在并拢的膝盖上,生怕苹果掉下去。
“哎呀,这是哪儿来的?真漂亮!这种苹果是这里的特产吗?”青年惊喜地问。他眯着眼,侧着头,专注地欣赏灯塔看守抱着的苹果。
“喏,你拿着吧,挑一个!”
青年拿了一个,又扭头看了看乔班尼和康贝聂拉。
“哎,那边两位小朋友,拿一个吧。”
乔班尼一听被叫作“小朋友”,心里有些生气,便没应声。康贝聂拉却回应说:
“谢谢!”
于是青年拿了两个苹果过来,给他们俩一人一个。乔班尼不想无礼,也起身道谢。
灯塔看守把最后两个苹果轻轻放在熟睡的两姐弟膝上。他的动作很轻柔,唯恐惊醒二人。
“非常感谢。请问这些漂亮的苹果是哪儿产的呢?”青年眼睛看着苹果问。
“这一带有不少人从事农业,不过这里的果实多半是自然生长出来的。所以农民不需要费多大力气,只要播撒下自己想要的水果、蔬菜的种子,到时候自然会丰收。这里的稻米也和太平洋地区不同,不仅没有稻壳,而且米粒足足比一般的大十倍,所以到处闻得到稻香。不过你们要去的地方已经没有农业了,无论苹果还是点心,任何食物吃完以后都变成香气从毛孔扩散出去,每个人散发的香气都不一样呢。”
那个男孩子突然睁开了眼睛,说:
“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妈妈了。她站在一个有很多书籍和漂亮书架的地方,笑眯眯地向我伸出双手。我高兴地喊着‘妈妈,我给您摘个苹果吧’,然后就醒了。啊,我还在刚才的车厢里吗?”
“这是这位伯伯送你的苹果。”青年说。
“谢谢伯伯。小薰姐姐还在睡吗?我去叫醒她。姐姐,醒醒,你看有人送我们苹果了!”
姐姐小薰带着甜美的笑容睁开眼睛,忽然感到阳光刺眼,于是用双手遮挡着光线,从指缝中看了看苹果。
这时,小男孩就像在吃苹果派一样,大口大口咬着苹果。苹果皮绕成软木塞瓶起子似的螺旋形,垂落到地板上,在碰到地面的瞬间变成灰白的光,刹那消失不见。
乔班尼和康贝聂拉小心翼翼地把苹果放进衣袋中。
银河下游对岸有一片蓊蓊郁郁的树林,树上结满红彤彤的果子,树林正中央立着一个高高的三角路标。阵阵悦耳的乐声从森林中传来,那是一首管弦乐与木琴的协奏曲,令人听着心生沉醉。
青年听到这支曲子,不禁打了个寒战。
他仔细聆听,乐声如同翠绿的田野向远方延展,又仿佛晶莹剔透的露珠轻轻滑过太阳表面。
“看呀,那儿有乌鸦!”康贝聂拉旁边,那位叫小薰的女孩喊道。
“那不是乌鸦,是喜鹊。”康贝聂拉一本正经地纠正她。乔班尼看他那严肃的样子,不禁笑出声来。小女孩羞涩地低下头。在波光粼粼的银河边,数不胜数的黑色鸟儿一动不动地站立在微光中。
“啊,的确是喜鹊!它们头后面的羽毛是立起来的。”青年很肯定地说。
刚才看到的三角路标此刻已经离车窗很近了。火车后部遥远的地方,又传来熟悉的赞美歌旋律。
是合唱的声音!那个青年人脸色变得煞白,他不安地站起身打算过去,可想了想又转身坐下。小薰用手帕捂住脸庞。连乔班尼也感到鼻子发酸。不知是谁带头唱起了那首赞美歌,歌声越来越嘹亮,乔班尼和康贝聂拉也不由自主地加入了合唱。
渐渐地,银河对岸那些葱翠的橄榄树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不见。森林中传来的美妙音乐也淹没在火车的行进声和呼啸的风声中,只能隐约听到一点儿微弱的声响。
“看!是孔雀!”
“是呀,有好多只!”小女孩应声道。
乔班尼远远望去,像绿色贝壳纽扣那么大的森林上空,不时闪烁着青白色的光芒,那是孔雀开屏时反射的光。
“刚才我好像听到孔雀的声音了。”康贝聂拉对女孩子说。
“嗯,听上去大概有三十多只吧。那像竖琴一样的声音就是孔雀发出的!”小薰回答。
乔班尼的心中泛起一种无法言喻的忧伤,不由得想说:“康贝聂拉,我们从这里跳下去玩玩吧。”然而神情中却充满了悲愁。
河流分成了两条支流。漆黑的小岛中央有一座高高的瞭望楼,上面站着一个身穿宽大外套、头戴红帽子的男人。他双手各持一面分别为红色和绿色的旗帜,仰望天空,正在传递信号。
乔班尼望过去,只见那人先是使劲儿挥舞红旗,然后放下红旗藏在身后,又高高举起绿旗,就像交响乐团的指挥一般,全神贯注地挥舞旗帜。之后,空中传来一阵沙沙的雨点似的声音。一片黑压压的生物像子弹出膛一样飞向银河对面。乔班尼探出半个身子眺望远方。美丽的桔梗色天空下,成千上万只鸟儿一队跟着一队,一群接着一群,鸣叫着振翅飞过。
“鸟儿在飞!”乔班尼大喊。
“我看看!”康贝聂拉也抬头望向天空。
这时,瞭望楼上的男人突然举起红旗,使劲地挥舞。鸟群收到信号,立即停止飞翔,后面也不再有鸟群跟过来。这时,河流下游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好像是什么东西撞倒的声音。随后,那个红帽子的指挥员又挥起绿旗,高声喊道:
“飞吧,候鸟们!现在可以安全前进啦!”
在他的信号示意下,成千上万的飞鸟掠过天际。
小薰靠近乔班尼和康贝聂拉,也探出小脑袋眺望天空,那张可爱的脸颊上闪耀着快乐的神采。
“啊,好多好多鸟儿!天空可真漂亮呀!”小薰对乔班尼说。
可乔班尼觉得小女孩有些聒噪,闭着嘴并不答话,只是望着天空。小薰失望地叹了口气,默默回到座位上。康贝聂拉有些同情小薰,便缩回脑袋,看着他的地图。
“那个人是在给鸟儿指路吗?”小女孩小声问康贝聂拉。
“嗯,他在告诉候鸟小心前面有烽火的地方。”康贝聂拉对这个回答也不是很有把握。
车厢里陷入安静。乔班尼在想是不是该把头从窗外缩回来,但想到车厢里的光亮有些不舒服,便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为了不让别人看出心里的纠结,他吹起口哨掩饰心情。
“我为什么总是这么忧愁呢?我要有更宽广、更坦荡的胸怀才行啊!”
乔班尼这么想着,双手抱着脑袋胀痛的部位,注视着远方。银河对岸可以隐约望见烟雾和点点火光。那火光既幽冷又寂静,乔班尼注视着它,平复自己的情绪。
有没有一个人,无论是天涯海角都愿意陪在我身边呢?康贝聂拉正和那个女孩子聊得火热,他们那么开心愉快,可这为何让我如此难过……
乔班尼不禁泪凝于睫。银河渐渐远去,终于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片白茫茫。
列车离开银河,在山崖上飞驰。
对岸黑色的山崖也沿着河岸向下游延伸,变得越来越高。突然,高大的玉米丛在乔班尼眼前闪过。卷曲的玉米叶下面,绿色的玉米棒吐出红色穗子,一颗颗玉米粒犹如珍珠。玉米丛像行列一般,在山崖和铁轨之间连成一片。乔班尼从窗外缩回脑袋,转头望向对面的车窗。一望无际的玉米田延伸到天空下那美丽原野的地平线尽头,玉米丛随风摇曳,卷曲的叶梢上,吸收了阳光的露珠像金刚石一般夺目,闪耀着红色绿色的光芒。
“那是玉米田吧?”康贝聂拉有些不确定地问乔班尼。然而乔班尼心情仍然有些低落,只是淡淡地望着田野,生硬地回答:“也许吧。”
列车慢慢开始减速,车窗外闪过几盏信号灯和扳道器的指示灯,随后驶入一个小车站。
车站正前方大钟的银色时针此时正好指向两点。
风息了,车也停了。万籁俱寂的原野上,只有时钟在滴答滴答,精确地记录着时间的流逝。
钟摆摆动的间隙,隐隐约约可以听到从遥远的原野尽头飘来的乐声。
“这是《新大陆交响曲》。”坐在对面的小薰望着这边,自言自语似的轻声说。
此时此刻,车厢里的乘客们,包括那位穿黑西装的青年,都仿佛陷入梦境一般沉醉在乐声中。
“这是多么宁静的时刻啊!我为什么不能开心一点儿呢?为什么我这个人总会感到孤独寂寞呢?可是康贝聂拉也太不够意思了,他跟我一起上了列车,现在却只顾着跟小女孩聊天,这可真叫我伤心啊。”
乔班尼托着下巴,手遮住半边脸庞,凝视着窗外。
汽笛一声长鸣,列车再次缓缓启动。康贝聂拉也寂寞地吹起《星星圆舞曲》的口哨。
“噢,这里已经是高原了。”身后有位老人刚睡醒,精神奕奕地说道。
“在这种地方,如果不先用棍子用力挖个两尺深的坑,然后再播种的话,玉米是长不出来的。”
“这样啊。这里离河流的距离挺远的吧?”
“是呢,起码有两千尺到六千尺,这长度简直像险峻的峡谷一样。”
“这里难道是科罗拉多高原?”乔班尼突然想到。女孩小薰让弟弟靠在自己怀里睡觉,一双乌黑的眸子出神地望着远方,似乎在想什么心事。康贝聂拉又百无聊赖地吹起口哨。小薰红扑扑的脸蛋就像用丝绢包裹的小苹果,和乔班尼看向同一个方向。
玉米丛突然消失不见,黑色原野连绵不绝。《新大陆交响曲》变得越来越清晰,从地平线的尽头传来。一个印第安人出现在原野上,只见他头插白羽毛,手腕和胸前佩戴着一大串石头制成的饰品,背弓搭箭,一路飞奔,使劲追赶着这趟列车。
“哎,印第安人!印第安人追上来了,姐姐快看!”
弟弟喊道。
黑西装青年听到声音睁开了眼睛,乔班尼和康贝聂拉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跑得真快,追上来了。是在追这趟列车吗?”
“不是追这趟列车,他是在打猎,或者是在跳舞。”青年似乎忘了现在身处何地,手插进衣袋说。
印第安人看起来确实像在跳舞,追火车也不至于有这么奇怪的动作。突然间,白色的羽毛一抖,印第安人停止奔跑,迅猛地向空中拉弓射箭。一只飞鹤应声从天空晃晃悠悠地掉落下来,正好落在印第安人迎上去的手中。印第安人欢欣雀跃,笑容满面。
列车不停歇地前进着,印第安人手拿飞鹤的身影渐渐变小。电线杆上的绝缘电阻在窗外一闪而过,玉米田重新出现在视野中。从身旁的车窗看去,列车正行驶在高耸陡峭的悬崖上。谷底深处,河水汩汩流动。
“很快就是下坡路了。列车会一直降到水面,相当险峻呢。这么大坡度的倾斜,列车是不可能转弯的。看,列车开始加速了!”刚才那位老人又说话了。
列车沿着坡道急速飞驰。接近悬崖边时,可以清楚地看到下方明亮的河流。乔班尼心里豁然开朗。当列车经过一间小茅屋时,乔班尼发现一个小孩孤零零地独自站在那儿,正在向列车张望。这让乔班尼大为讶异。
列车渐渐加速,车厢里的乘客几乎全部向后倾倒,一个个都紧紧抓着椅背。乔班尼与康贝聂拉的目光相碰,不由得默契地笑了起来。银河在咫尺之处闪耀着银光,急流不息,红色的瞿麦花在两岸盛放。终于,列车慢慢减速,进入了平坦地带。
河岸边插着画有星星和鹤嘴镐的大旗子。
“那是什么旗子啊?”一直沉默不语的乔班尼终于开口了。
“我也不知道,地图上也没有标明用处。你看那边还有一艘铁船呢。”
“哇哦!”
“是不是在修桥呀?”小薰忽然插嘴。
“啊,我知道了。那是工程兵作业的旗帜,是在架桥呢。可是怎么不见工程兵呢?”
这时,河岸的下游处,清澈的银河水忽然亮光一闪,溅起高高的水柱,随即传来“轰”的一声巨响。
“啊,是爆破,正在搞爆破!”康贝聂拉“刷”地站起身。那高高升起的水柱回落后,巨大的鲑鱼和鳟鱼翻着白肚,在空中划出弧线,又落入水中。这情景让乔班尼也激动得想要跳起来。
“这是天上的工程兵大队呢!哇,鳟鱼竟然可以被抛得这么高。这么有趣的旅程真是太棒啦!”
“如果能离近点看,那些鳟鱼一定很大很大吧。真是没想到,河里竟然有这么多鱼!”
“有没有小鱼呢?”小薰插话道。
“肯定也有。有大的,自然就会有小的。不过我们离得太远,所以看不见小鱼吧。”乔班尼情绪已经平复,一脸愉快地回答了小女孩的问题。
“看,那肯定是双子星神的宫殿。”小男孩突然指着窗外高声叫道。
右前方有一片低矮的小山丘,上面并排有两座水晶宫殿。
“双子星神的宫殿是什么呀?”
“我以前听妈妈讲过好多次双子星的故事,说双子星神就住在并排的两座小水晶宫里,肯定就是这里没错。”
“那双子星神是什么啊?”
“这个我也知道。双子星神是一对双胞胎,他们到原野上玩耍,结果跟乌鸦吵了起来,姐姐你说是吧?”
“才不是呢,妈妈说是在银河的岸边玩耍……”
“后来哈雷彗星就咿呀咿呀地怪叫着飞过来了。”
“别胡说,你说的已经是另一个故事了……”
“哦?那他们是在那边吹笛子吗?”
“他们到大海里去啦。”
“不对不对,他们已经从海里飞回岸上了。”
“没错,我想起来了,换我来讲吧!”
银河的对岸突然一片通红,杨柳与周围的一切都被烧得焦黑。原本在黑暗中静静流淌的银河之水,此时也隐约泛出红光。对岸的原野上似乎燃起了烈火,浓烟像要把桔梗色的天空吞没。那火焰比红宝石还要晶莹明亮,比合金玻璃还要绚烂夺目。
“那是什么火?什么东西燃烧才会有这样炽烈的火光?”乔班尼问。
“那是天蝎之火。”康贝聂拉对着地图查看。
“原来是天蝎之火呀,这个我知道。”小薰插话说。
“天蝎之火是什么呢?”乔班尼追问。
“蝎子被火烧死了,那火焰一直燃烧到现在。爸爸给我讲过好多遍。”
“天蝎是昆虫吗?”
“是的,天蝎是昆虫,是益虫哦。”
“天蝎才不是益虫呢。我在博物馆看到过泡在酒精里的蝎子,它的尾巴上有个大钩子,老师说,如果谁不小心被它的尾巴蜇了,是会死的!”
“是这样也没错,不过它确实是益虫。我爸爸曾经说过它的故事。很久以前,在巴尔多拉原野,有一只小天蝎,靠吃小虫子什么的维生。有一天,它碰上了黄鼠狼,险些被黄鼠狼吃掉。天蝎拼命逃啊逃,眼看就要被黄鼠狼抓住时,不小心掉进了一口水井里,怎么爬也爬不上来。就快被淹死的时候,它向老天祷告说:
‘啊,至今为止,我不知吞食了多少生命,所以今天才会被黄鼠狼追得这么狼狈,终究还是落到井里。啊,天哪,反正我已经没救了。我还是把自己的生命献给黄鼠狼吧,这样它就能够多活一天了。’
‘神呀,请收到我的心愿,让我不要死得毫无意义。就让我用自己的生命,让其他的生命得到幸福吧!’
祷告结束,天蝎的身体就燃烧起炽烈的火焰,映亮了黑暗的四周。爸爸说,这火焰直到现在还在燃烧。所以那边的火焰一定是天蝎的火光。”
“没错!快看,那边的三角标,不正是天蝎的形状吗?”
乔班尼远远望去,看到火焰对面的三个三角标像是天蝎的节肢,而朝向这边的五个三角标则像天蝎的尾刺。赤红的火焰静静地燃烧着,散发出璀璨的光辉。
列车飞驰,天蝎的火焰渐行渐远。车窗外飘来一阵花草的芳香,又传来一阵喧闹,交杂着交谈声、乐曲声和口哨声。似乎是来到了小镇附近,那里正在举办什么节日的庆典。
一直睡在乔班尼身旁的小男孩醒来了,望着窗外喊道:“半人马座,降下露水吧!”
窗外有一棵像圣诞树一样翠绿的桧树,树上装饰着数不清的小灯泡,仿佛汇聚了成千上万只萤火虫一样。
“是啊,今晚是半人马座节呀!”
“所以这里就是半人马座村啦。”康贝聂拉随即说。
“有投球的话,我投得可准了。”小男孩非常自豪地说。
“南十字星站快到了,我们准备下车吧。”青年对姐弟俩说。
“可我还想多在车里坐一会儿……”小男孩说。
康贝聂拉身旁的小薰匆匆站起身,准备下车。可看上去,她也不舍得与乔班尼他们分别。
“我们必须在这站下车。”青年神情严肃,低头告诉小男孩。
“不要,我想再多坐一会儿再下嘛。”
乔班尼忍不住说:
“就跟我们一起继续旅程吧,我们的车票去哪里都行。”
“可我们必须在这站下车,因为只有这里可以通向天堂。”小薰伤感地说。
“为什么一定要去天堂?老师说,我们自己就可以创造出比天堂更幸福的世界。”
“可是妈妈已经去那里了。这是上帝的旨意。”
“安排这些的上帝是骗人的吧!”
“你的上帝才是骗人的呢!”
“才不是。”
“那么你的上帝是怎么样的呢?”青年人笑着问。
“我也不清楚,不过真正的上帝应该是唯一的。”
“真正的上帝当然只有一个。”
“嗯,唯一的真正的上帝。”
“说得没错。让我来祈祷,愿我们在这位唯一的真正的上帝面前,再与二位相会。”青年人虔诚地合掌祷告。
小薰也合掌祷告起来。大家依依不舍,脸色很苍白。乔班尼难过得几乎要哭出来。
“准备好下车吧,南十字星站就要到了。”
分别的时刻,遥远的银河下游显现出一座彩色光晕的十字架。十字架像参天巨树一样屹立在银河中,周围环绕着光环一般的青白色云层。车厢里一阵骚动,乘客就像见到北十字星一样,肃穆地起身开始祷告,到处都能听到孩子奔向美味食物时那种欢呼雀跃的赞叹声。
列车前行,十字架渐渐来到车窗前,青白色的环状云朵宛若苹果果肉,缓缓绕着十字架旋舞。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乘客们发出喜悦的赞美声。
遥远清冷的天际传来一阵清脆嘹亮的汽笛声。随后,信号灯的灯光闪过,列车开始减速,最终在十字架的正前方停下。
“到了,我们该下车啦!”青年拉起小男孩的手。姐弟俩互相理了理衣领,掸去对方肩上的灰尘,不舍地一步步向车门走去。
“再见……”小薰回过头向两人道别。
“再见……”乔班尼强忍着泪水,生硬地说。
小薰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悲伤。临下车前,小薰又回头望了望,默默地走了出去。其他乘客也大多下了车,车厢里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萧瑟的寒风呼呼地吹进冷冷清清的车厢。
车窗外,人们排着整齐的队伍,恭敬肃穆地跪倒在天河岸边的十字架前。乔班尼和康贝聂拉远远看见一位身穿神圣白衣的人越过寂静的银河水面,缓缓伸出双手,向人群走来。就在这时,汽笛声响起,列车再次启动。银河下游飘来银白色的云雾,一片迷蒙,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核桃树叶在云层中闪着光芒。戴着金色光环的松鼠不时露出可爱的小脸,在树叶中四处张望。
云雾渐渐散尽,一条小路出现在眼前。小小的路灯排成一列,道路沿着铁轨延伸,不知通向何方。列车沿着小路行进,两人经过路灯时,灯光就像和他们打招呼似的“啪”地熄灭,等列车经过之后又亮了起来。
回头望去,之前那座十字架已经变得很小,小得似乎可以当作项链挂在胸前。小薰和青年他们,现在依然在那片白色的河岸上吗?还是去了那不知在何方的天堂?眼前万物苍茫,一切都那么迷蒙。
乔班尼长长地叹了口气:“康贝聂拉,这下只剩下我们俩了。无论去哪里,我们都要再一起。我也想要像那只小天蝎一样,只要能为大家找到真正的幸福,就算浴火千百次,我也愿意。”
“嗯,我也是。”康贝聂拉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可是,真正的幸福究竟是什么呢?”乔班尼问。
“这个问题,我也没法回答你。”康贝聂拉茫然若失地说。
“那我们就拼尽全力去寻找吧!”乔班尼心里仿佛涌出无穷的力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
“啊,那边难道就是煤袋?就像是天空的黑洞一样。”康贝聂拉不敢直视,用手指着银河某处说道。
乔班尼往那儿一望,不禁心颤不已。银河的某个地方,好像裂开了一个黑暗的大洞。它有多深?通往哪里?不管怎么揉眼睛都无法看清,只觉得那深不见底的黑暗让人眼睛一阵刺疼。
乔班尼坚定地说:“再黑的黑暗我也不会害怕,我一定要为大家寻找真正的幸福!不管去哪里,我们都要一起前进!”
“嗯,一起前进!你看,那是多么壮丽辽阔的原野呀!好像有很多人聚集在那里。难道是真正的天堂?啊,是妈妈!我妈妈也在那儿!”
康贝聂拉突然指着窗外那片鲜花盛开的原野大声欢呼起来。
乔班尼也望向那边,可是只看到一片云雾茫茫,怎么也看不到康贝聂拉说的美丽景象。
乔班尼心中一阵惆怅,愣愣地望着康贝聂拉所说的方向。对面的河岸边有两根电线杆,像手牵手一般托起一根红色横木。
“康贝聂拉,我们一起去吧?”乔班尼边说边回过头来,可刚刚还在座位上的康贝聂拉却不见了,只剩下黑色的天鹅绒座椅散发着柔和的光。
乔班尼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像是不想让其他乘客看见似的,他把身子探出窗外,猛地敲打着自己的胸膛大声喊叫,最后放声大哭起来。
刹那之间,眼前的一切都陷入漆黑。
乔班尼猛地睁开双眼,这才发现自己躺在山丘的草地上睡着了。难道是因为太累了吗?他的心情难以平静,伸手一抹,发现脸上都是冰凉的泪水。
乔班尼像弹簧般跳了起来。山下的小镇仍是一片星星点点的灯火,他忽然觉得这灯光似乎比之前温暖许多。
想起梦中的银河列车,乔班尼抬头望着天空,可银河依旧是白茫茫一片。南方地平线的上空仿佛有浓雾遮掩,右面天蝎座的星星散发着炽烈的红色光辉,其他星座的位置也没有发生移动。
乔班尼想起妈妈还没有吃晚饭,便飞快地跑下山丘。他穿过黑漆漆的松树林,绕过牧场的灰白色栅栏,从之前的入口来到牛奶站。牛奶站的人好像已经回来了,门口停着一辆黄昏时候没有见过的车,车上有两只不知装了什么的木桶。
“晚上好。”乔班尼礼貌地喊。
“哎,来了。”一位穿着宽松白色长裤的人应声走出。
“有什么事吗?”
“今天我们家的牛奶没送到。”
“是吗,那可真是太不好意思了。”那人马上进屋取出一瓶牛奶,递给乔班尼,难为情地笑着说,“真是对不起。今天中午我犯糊涂没有关好栅栏,结果有只小牛钻到母牛那儿,喝掉了大部分牛奶……”
“这样啊,那我把牛奶取回去了。”
“好的。让你特意跑来一趟。”
“没关系。”
乔班尼捧着温热的奶瓶走出牧场栅栏。他穿过林荫道,来到大街上,不一会儿就到了十字路口。
路口的右前方,路的尽头就是之前康贝聂拉他们放河灯的河川。河上的桥头堡在朦胧的夜色中高高耸立。
一些女人聚集在十字路口的杂货铺前,一边望着桥那边,一边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乔班尼再向桥上看,发现也有许多人提着灯在来回奔跑。
乔班尼心中一凉,急忙大声问旁边的人:“出什么事了吗?”
“有个小孩掉进河里了。”路人说。其他人都扭头看着乔班尼。乔班尼向大桥飞奔,桥上人群涌动,看不见河边的情景。人群中还有穿白色制服的警察。
乔班尼沿着桥墩快步跑向开阔的河岸。
岸边,许多人提着灯,神色慌张地沿着河滩跑上跑下。对岸漆黑的堤坝上也有七八盏灯火在移动。河面上的王瓜灯早已不见踪影,只有灰寂的河水在静静流淌。
下游河滩的沙洲上黑压压地挤满了人。乔班尼挤进人群,碰到了之前和康贝聂拉在一起的马尔苏。马尔苏跑过来对乔班尼说:
“乔班尼,康贝聂拉掉进河里了!”
“怎么会这样?什么时候的事?”
“扎奈力坐在船上想把王瓜灯推往水流的方向,没想到船身摇晃起来,他一不小心栽进河里去了。为了救他,康贝聂拉跳到水里,把扎奈力推到船边。扎奈力抓住船舷得救了,可是康贝聂拉却沉了下去。”
“大家都去搜救了吗?”
“嗯,很多人立刻赶来了,康贝聂拉的爸爸也来了。可是我们怎么找也找不到,扎奈力已经被领回家了。”
乔班尼走进人群。康贝聂拉的爸爸身穿黑衣,铁青着脸,下巴尖细,愣愣地站在那里,身边围满了学生和镇上的人。康贝聂拉的爸爸看看手表,又目不转睛地盯着河面。围观的人们也都神情凝重地盯着河面,没有人说话。乔班尼心里忐忑不安,双腿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捕鱼时候常用的乙炔灯在河岸上穿梭,黑暗中的河水静静地荡开涟漪。
浩瀚的银河倒映在下游的河面上,恍惚间,河水也似乎变成了天上的银河。
乔班尼突然强烈地觉得康贝聂拉已经永远留在银河的彼岸了,心中悲伤得难以抑制。
人们仍不死心,盼望着康贝聂拉从河中冒出来,说:“我游了好久啊!”或者他已经在一个无人知晓的沙洲上岸,等待着大家前去救援。
这时,康贝聂拉的爸爸断然说:“够了,已经没希望了。他落水到现在已经有四十五分钟了!”
乔班尼突然冲到博士面前,他很想告诉博士自己知道康贝聂拉去了哪里,他一直都和康贝聂拉在一起。可话临出口,喉咙却哽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博士以为乔班尼想要安慰他,低头打量了乔班尼好一会儿。
“你是乔班尼吧?今晚你也辛苦了!”博士和蔼地说。乔班尼默默地对他鞠躬。
“你爸爸回来了吧?”博士紧紧攥着手表,又问了一句。
“还没有。”乔班尼轻轻摇头。
“怎么会呢?前天我还收到了他的信。信上说他一切顺利,就快回来了。看时间今天差不多该到了。莫非船误期了?乔班尼,明天放学后,叫上同学们一起来我家吧!”
说完,博士转过头,又望向倒映着银河的河面。
乔班尼心中百感交集,默默转身离开。他想快点把牛奶拿给妈妈喝,并且告诉妈妈,爸爸真的快要回来了。
他拔腿飞奔,沿着河滩的方向,一路奔向小镇。